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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熊孩子不敢走近明绣身周一丈之内。
直到他长大了, 长高了, 身形上完全将明绣藐视了下去, 心里的阴影只增不减。
只能在口舌上争高下,一见面就阿毛阿毛的叫。仿佛每多叫一声, 就是出一口陈年恶气。
……
当然,就算罗敷知道来龙去脉, 此时也必定站在明绣一边先撩者贱, 被欺负活该。
明绣见夫人帮她撑腰,霎时腰杆子硬了三分,手上笤帚往墙根一竖, 恶狠狠地说:“你再叫一声试试!”
王放还装无辜:“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阿毛有什么不好听?毛嫱也姓毛,毛嫱知道不?古代大美女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 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明绣完全听不懂他在胡扯什么。罗敷在侧不便发火, 眼睛里冒烟。
罗敷声音严厉了些:“十九郎!先生教你读书写字, 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显摆欺负人的?”
她话音本来清脆,刻意压低声线之后, 便平白成了肃杀的调子,真有了三分慈母训子的意味。
王放骤然听她提到“先生”,恍惚一怔,不由得住口。
而明绣开心得什么似的, 眉花眼笑:“夫人,他就是欠教训!也只有你能教训他,你不知道……”
罗敷没心思听,朝她一笑:“你去忙你的吧。我还要让他带我去找子正。以后他要是再对你出言不逊,你就跟我告状,我管教他。”
王放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阿姊,你也真好意思?
罗敷回他一个蛮横眼波。继母管教儿子天经地义。既然决定假戏真做,就别抱怨。
更何况,就算没有主母这一身份,就算由着自己性子来,她也觉得这竖子欠敲打。
明绣彻底胜利。主公一走,十九郎撒欢放飞了三年,终于有人能治治他了!
这“母子俩”年龄不相上下,本来大伙还觉得,主母跟十九郎相处,会不会有些尴尬,十九郎会不会不服她。但这几天下来,发现他俩之间实在是冷淡,每次碰上,都只是蜻蜓点水的寒暄罢了。十九郎还真的点头哈腰的把她当长辈供着。
大约这就是一物降一物,活该。
明绣兴奋之余,忍不住提醒:“那个,夫人……谯公子他、现在不方便,不见人。”
罗敷吃惊不小。“谯公子现在不方便见人”,这话从明绣女郎口中说出来,怎么有些暧昧的意思呢?
王放使劲咳嗽一声,识趣地一言不发。
明绣的下一句话居然有些紧张,悄声解释:“你们还不知道?谯公子白天接待了一位访客,那人走了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舒桐去问,他只说想静静。夫人……”
明绣想说“夫人正好去劝劝”,看了一眼罗敷,却咽下后半句话。毕竟主公夫人也非万能。男人家的事,她内眷如何好过问。
罗敷看看王放,他也一脸迷惘,轻轻摇摇头,意思是这种情况以前没有过。
她不敢乱揣测。最后还是在王放的建议下,以主母的名义,隔着门问候了两句。
谯平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淡然,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谢主母挂念。不过是得知了一些故人的现况,感怀而已,想给自己放半天假。主母千万别多想。”
顿了顿,又说:“对了,听闻主母有意经营织坊蚕舍。营里正缺这方面的能人,主母也知道咱们开支紧张。若能帮扶一二,平求之不得。”
文绉绉一番话,听得罗敷有点头大。好在王放在旁边给她打手势:他信任你。放手去做。
……
谯平独处书房,双目微闭。方才那位“访客”说的天花乱坠的话,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闻得公子在阆中时就有神童之称。眼下虽然隐居,但却是有经国济世之才。我家主公久闻公子名士风流,隐居不仕,岂非埋没?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汉室倾颓,奸臣窃命,豪杰并起,正是君大展鸿途之机,岂可任贤才埋没于畎亩之中?公子也许还不知,你昔日的同窗司马显、许扬,还有同郡陈亮,眼下都在我家主公帐下效力,主公待之极厚。他们无不极力举荐公子。我家主公半年前便已致信一封,请公子前来共商大义。想必是诚意不足,言辞不当,以致公子见怪。今日特遣小人来请公子,略携薄礼,休嫌轻微……”
谯平回忆。自己是如何答复的来着?
耐心听人家说完,才道:“有劳使君长途而来。不过,平实在是无意入仕,使君请回吧。礼不敢收,还请带走。”
对面的人毫不气馁,赔笑一揖:“公子是舍不下这白水营了?平心而论,这些人又并非公子家臣,遣散便是。等公子到了兖州,主公必有封赏,十个白水营都有了!况且,这生产经营之事,也并非公子所长,徒然劳心,空耗时光……”
谯平半晌不语。其实他也知道,东海先生当年一封手札,“诸事子正代管”,也许只是个临时权宜的吩咐。
谁也没想到,主公一走走三年。他也就“代管”了三年。他一个熟读经史的文人,要他操心这几千口人的生计、练兵,其实也时有力不从心之感。
他下定决心,十分礼貌地站起来:“君子一诺千金。东海王公既将白水营托付于我,便是将我当做可以信赖的知己。既是知己,我如何能负他?来人,端汤送客。”
……
第二次开蒙上课。罗敷已经在房里装好了厚厚的窗帘,捂得严丝合缝,就算房里着火,都不见得能让人察觉。
小几上也多了点东西:一杯热茶,一小碟干果瓜子,还有一盘安邑枣,旁边盛了一小碗作蘸料的饴蜜。
已经摸出了十九郎的口味偏好,瓜子烤得略微带焦,还洒上了珍贵的盐粒。饴蜜也调得浓淡适中,香气扑鼻。
都是她从管库房的万富那里要来的边角料食材,巧手一烹,化腐朽为神奇。
王放简直感激得快哭。
罗敷正襟危坐,伏地叩首,正正经经一个学生对师长的大礼。
王放差点跳起来。
“阿姊,别吓唬我成吗?”
她扑哧一笑,露出半颗虎牙。礼数虽周,一笑起来原形毕露,依旧是那个无甚教养的平民女郎。
“坐好了!我还不想折寿呢。”
这两天里,王放在人前对她毕恭毕敬,拜见阿母的礼节不知行过多少次了。她不“礼尚往来”一下,自己睡觉都不踏实。
王放只能让她叩拜了,找到了些为人师表的感觉,轻轻咳嗽一声,袖子里抽出一小卷新的帛书。
“喏,保证过你的,比《论语》实用,也容易学……”
罗敷一看那帛书的厚度,心里一踏实。比上次那《论语》少得多了。看来王放终于想明白,这是速成教学,不能好大喜功。
可是她随即不解,轻声问:“怎么还戴着手套呢?白天戴着也就算了,现在不热?”
王放平日里戴手套有瘾。她一说,才发现确实没摘。难为情笑一笑,把薄手套摘下来,揣袖子里。
罗敷此前没注意,这才头一次发现,他左手手背连腕,生着一小块不太规整的殷红痣,大约是胎记。
她恍然。原来平日里戴手套不光因为劳作,也有遮盖的意思?
都多大人了还计较这些。凡人不是神仙,这年头谁身上没点标记。有人带疤,有人长麻,就连罗敷自己,两颗小虎牙独一无二,还曾被不识相的碎嘴八婆说“难结姻缘”呢。
她瞟一眼他手,说一句实话:“不难看。也不明显。”
王放大大方方把手撑在桌上,一笑:“我知道。小时候任性,怕丑,戴习惯了而已。”
他如此坦率,罗敷便贴心地不再提这事,转而笑问:“今日学什么?”
王放咳嗽一声,摆出宗师气场。
帛书徐徐展开,低声向她解释:“这是今人著作。作者文采斐然,文法用辞却都简单明了。而且都是关于闺阁内闱的常用字,最适合你这个做夫人的。如今大户人家都流行拿它来给女孩子开蒙。”
罗敷喜出望外。余光瞟那书题,第一个字认识,是个“女”。下面一个字不认识。
赶紧点头,洗耳恭听。
“跟我读。”
王放挺起胸膛,指着开头两个字,老气横秋地开始训诂:“卑弱”
罗敷用心观察这两个字的尊容外貌,虚心求教:“什么意思?”
“谦卑忍让,柔弱温顺,是做女子的本分。”
倘若这句话是出于一个严厉刻板的老妪之口,定然会有不小的震慑教育意义;然而此时此刻,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说出口,尤其是那少年嘴角还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那效果就有些喜感。
昨天逃跑时经过蚕舍,昏暗中瞥了一眼。蚕舍大归大,死样活气的没一点生命力。
当时王放还得意地夸口“这地方也归我管”,气得她想翻白眼。
照他这养法,幼蚕们根本活不过第二眠。
罗敷习惯使然,心心念念这个蚕舍。千万只蚕儿的命运就等她去拯救了。
明绣听她这么一吩咐,也心知肚明,轻声笑道:“养蚕的阿婆年前刚刚去世了,暂时没有接手的。现在是十九郎‘自告奋勇’。夫人赶紧去瞧瞧吧。怕是过几个月,咱们就没有丝线可用了。”
跟着明绣,顺小路走了一阵,忽然看到路边一个独门独户小庭院。门上挂着一把锁。门前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佝偻老人,似乎是瞎了一只眼,慢慢扫着地上的灰尘和落叶。
罗敷不由得驻足看。明绣倒是不以为意,解释:“是主公以前的卧房。他走的时候锁着,后来就一直锁着啦。扫地的是眇翁,是主公的家仆。”
眇翁拄着扫帚,睁开完好的那只眼,将罗敷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夫人”,一句话不说,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罗敷赶紧去扶住,“老人家,免礼。”
装也要有个度。让十九郎拜一拜没事,权当帮他锻炼体格;这位眇翁年纪至少六十,让他蹲下哪怕一寸,她良心不安。
也不知眇翁耳背不耳背,听到没有。
老人只是笑笑,走开几步,继续专心致志地扫地。不时弯腰,吃力地拔掉杂草。
罗敷朝那庭院看看,后知后觉地有些惊讶,问:“主公的卧房你们就没进去过?”
明绣吐吐舌头笑道:“主公严禁旁人擅入。以前主公在时,有两个新来的仆役不懂事,未得首肯便进去打扫,让主公轰了出来,被罚扫了三天的厕所……”
她嘻嘻一笑,在回忆中沉湎片刻,才道:“嗯,不过夫人你又不一样。主公没给过你钥匙?”
罗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
蚕舍里空无一人。意料之中。
王放“公务繁忙”,又是喂鸡又是牧牛,眼下不知在何处浪,留着一屋子幼蚕独守空房。
罗敷一进门就开始摇头,瞬间看出了五六七八道缺陷;温度不够暖,桑叶不够嫩,切得不够细,水汽不够均匀,有些竹笼排得太密,有些箔板又太稀疏,蚕粪也打扫得不干净……
就连墙壁神龛里供奉的蚕神嫘祖,那木制神像满面尘灰,无力地歪在一边,面前的盘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多久没放贡品了!
简直不能忍。罗敷觉得,这一屋子幼蚕还没给折腾死,还在努力地嚼吃桑叶,已经是感人至深的生命奇迹。
她拿出主母的架子,发号施令:“给我找几个得闲的妇人来!这蚕舍必须立刻改造!”
*
罗敷直起身,擦把汗。腰酸背痛。
蚕舍总算有了些蚕舍的样子。算不上旧貌换新颜,起码看起来让人身心愉悦。
要不是叫了几个人帮忙,特别是明绣的大力相助,她一个人还真完不成这项苦工。
明绣面不改色气不喘,心疼地看着她,说道:“夫人回去歇吧。天都快黑啦我伺候你吃晚饭?”
罗敷早就意识到,把明绣派过来跟着她,大约本意是给她一个临时的侍女。不然堂堂主公夫人无人伺候,岂不是成了笑话。
然而她哪有这么大脸使唤别人。论出身,她和明绣半斤八两,都是尘埃里钻出来的、苦命人家的女儿。
因此,她每次请明绣做什么事,都不忘问一声,“你愿不愿意帮忙”。得到明绣的肯定答复,再进行下一步的吩咐。
而自己吃个晚饭,显然用不着别人帮忙喂。赶紧回道:“不用不用,你也累了一天,咱们一块儿吃,然后你去休息。我我晚上不需要人服侍。”
明绣看看她,认真点点头,笑道:“那么,我就住在你对面院子里。有事声唤就行。”
谁也没有伺候人的瘾。秦夫人既然不当她是侍女,明绣乐得顺水推舟。
罗敷于是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刚一推门,平白发现一丝丝不寻常。
梳妆台上多了点东西。小小的胭脂盒子旁边,赫然卷着一摞素帛。解开来,密密麻麻全是字,竟是一卷帛书。
帛书旁边的毡布上,摆着一枝毛笔,一小块墨,一束竹简,一个小刻刀。按顺序摆得疏密有致、赏心悦目。
罗敷怔了好一阵。左右看看,屋里没别人。
立刻知道这是谁干的。十九郎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这是第二次闯她房间了。
可这一次她没怎么生气,甚至觉得他干得漂亮。还不是是她自己要求的,“我要学识字。给我找点书本笔墨”。
他果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吩咐,并且悄没声没让任何人瞧见。是不是该嘉奖他的“孝心”?
罗敷心跳加速,脱鞋进屋,关门上闩。不能让别人察觉自己在偷偷学文化。
点上灯烛,就着晃动的光影,将这些“书本笔墨”看了又看,又不由得头大。
有了这几样东西,自己便能读书识字?
差不多。阿弟张览每日上学,带的不也是这些东西吗?
展开帛书,从头到尾慢慢看,也不知是正是反。每个字都像跳舞的小人,朝她搔首弄姿,就是不开口说话。
罗敷皱着眉,烛光底下辨认半天,好容易在字的海洋中找出一个眼熟的“秦”字飞檐高台前,舞姬裙摆旋这才确定了上下左右,将那帛书珍而重之地拿得端正。
随后又不知该怎么办了。是不是该一个字一个字的抄?笔墨练习册都给她准备好了。那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暂且扔一边。
她洗了手,头发挽起来,将这一摊子东西铺在小几上,找个软垫跪上去,铺平裙摆,正襟危坐。
右手执了笔,手指头不知如何放,闭目回忆儒生文人们奋笔疾书的模样,拗了几次姿势,越拗越觉得别扭。
罗敷不是没拿过笔,但都是在布面上绘花样。握笔如握剪刀,五根手指攥起来便罢。
于是干脆五指成爪,一把攥住,拇指勾在右侧,自觉**不离十。
墨用小碟化开,舍不得多用,挽着袖子,蘸了针尖大的一点点。按住那竹简一端,像模像样的,开始抄那个“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