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追更留言抢红包 已经“冲撞惊吓”不知多少次了, 你们不知道而已。
罗敷赶紧让他起来, “这儿灰尘多, 以后别拘礼。”
王放这才站起身,口中嘟囔几句,眼皮子耷拉着, 众目睽睽之下,甩出一个小小的眼色,貌似不服。
只有罗敷觉得懂了他的意思。赶紧安抚地看他一眼:好好, 回头找机会跪还你。
然后摆出阿母的架子,慢条斯理告诉他:“蚕舍是我让人收拾的, 你以后不用管了。我别的做不来, 好歹养蚕养过不少年。蚕舍中的门道多, 你若有兴趣, 回头我慢慢跟你讲可千万别再胡乱折腾了。”
白水营的事务她不敢插手,方方面面都是“客随主便”。唯独蚕舍这一块地方的指挥权,是她义不容辞要夺来的。
胖婶帮腔:“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别会写俩字儿就觉得自己能耐!”
王放轻轻咬嘴唇,忍辱负重地接受了批评:“不敢不敢。”
罗敷忍笑, 制止了胖婶的狐假虎威:“好啦阿婶, 说得好像我年纪很大似的。”
把王放领到一堆坏织机前面,把她计划中的修理工序慢慢说了。她倒不怕他毁织机,反正本来都是坏的。
她耐心解释:“你一个人是修不好的不不, 就算力气再大也不行。只有我先坐上去,让机杼各处都吃上劲儿,再换零件便容易得多。甚至,两个人也许还不够,得再有人站在两侧,拉着棕框和线……”
一架织机说大不大,一个五短身材的女郎就能操作。然而说小也不小,要修理组装,则需要好几个人一齐动手这是她以前在韩夫人家看来的。
王放一开始还吊儿郎当的听,听没几句就惊讶地发现,这个大字不识的女郎,在有些方面还真不算草包。
甚至有了那么一丝指点江山的宗师气派不少阿姑阿婶听她讲着讲着,便茅塞顿开,七嘴八舌地感叹“原来如此”。
王放对织布之事一窍不通,也不好意思混在里头听,一溜烟跑出去,找锯子刨子锤子了。
……
慢工出细活,集体的智慧大无穷。罗敷带着大伙摸石头过河,居然成效卓越。
第一天,修复了四架简单的斜织机。等到第二天晚饭时分,坏掉的织机一架架的修复起来。有的已经穿了梭,引了线。有的虽暂时不能投入使用,但已经像模像样地竖了起来。看得胖婶等人目瞪口呆。
当然也有代价。工坊里几十个妇人累得腰酸背痛,多少年没受过这种罪。
还剩最后一堆烂木头,却是无论如何也拼不起来了。王放不甘心,还趴在地上敲敲打打。
罗敷倚在一架四综斜织机上,有气无力地劝道:“别想啦。那大概是个花楼,不知哪个收破烂的堆过来的,眼见缺胳膊少腿儿,竖不起来的就算能竖起来,咱们也没人会用。这两日辛苦你,回去歇吧。”
王放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夸张地活动胳膊手腕:“多谢阿姑体恤……诶,胳膊还真酸,今晚要是能吃肉就好了……”
但除了他,女眷织工们已经十分心满意足。有人打趣:“这下机子比人多啦,看着怪浪费的!”
罗敷身子累,脑袋却没僵,心中一动,轻声说道:“那就多找些人来干活!最近不是那个冀州牧……叫什么来着……招兵买马,绢帛布匹都跟着涨价?咱们若是赶趁织造,说不定能多换钱粮呢!”
众织女一下子没听懂:“什么涨价?”
白水营自给自足。种出的粮食自己吃,织出的布匹自己用,很少有需要物物交换的时候。
于是大伙的思维都慢半拍。过了好一阵,胖婶才赞叹道:“夫人就是夫人,瞧这见识,跟男人似的!”
罗敷有些心虚。这哪里是她自己的见识。是昨日偶然听闻谯平所言,说冀州牧“招兵买马,眼下定然急需绢帛布匹,用来制作军衣旗帜、或者赏赐部下”。她不过是用心记住了而已。
再结合她被“绑架”前的经历布匹织物似乎确实有越来越贵的趋势。谯平足不出户,却已经料到了。
好在一众女眷都见事不多,没听出来她其实是在拾人牙慧。
只有王放,一只脚迈出工坊,听了罗敷这么一句话,忍不住嗤笑一声。
毫不客气地就戳穿她:“是啊,子正兄运筹帷幄……”
罗敷大声咳嗽一声。非要拆她台么!
王放也不傻,立时顿悟。不是前晚上刚刚跟她达成一致,要协助这位冒牌夫人,树立一个“肚里有货,并非草包”的形象么?
他不动声色地改口:“子正兄运筹帷幄,算到我在此偷懒,刚刚叫我去训话。诸位阿姑阿婶,小子告退。”
罗敷松口气。算他反应快。
正好嘱咐他一句:“见到谯……见到子正,问问他,能不能给这工坊多拨几个人。”
王放回头笑:“阿姑看我像是说得上话的人吗?你要扩织坊,不是小事,最好亲自去跟他说。”
罗敷一时有些出汗。她只不过乘兴随口一提。
被王放这么一回话,脑海里立刻才思泉涌,闪出了“不自量力”、“越俎代庖”、“胆大包天”之类的词。
身边众女眷倒都附和:“就是!夫人愿接管织坊,大伙求之不得。但还是跟谯公子报备一下的好,免得显咱们女人家自作主张。”
罗敷这下不去不行了,转身跟织女们告辞:“明日见。”
谯平年纪没比王放大多少,然而大伙提起他时总是敬畏有加,言语中从不失恭敬。相比对王放的态度,俨然两辈人。
可见威信。
再看看前头带路的王放。罗敷不禁想,这孩子是不是成长过程中特别讨人嫌?
仿佛印证她这个想法似的。远远看见明绣走过来,王放立刻笑嘻嘻打招呼:“阿毛!前日宰的猪还剩不剩?能不能分我些肉?”
罗敷眼见明绣一顿脚,一张脸由白变红,柳眉倒竖,没好气答:“肉没了!你别想了!”
王放装可怜:“阿毛……”
罗敷看不下去,板起脸叫他:“十九郎!”
自然而然的进入了长辈的角色,轻声警告他:“别叫人家阿毛。”
顿一刻,又压低声音:“也别大庭广众的提她宰猪。”
她不信他瞧不出来。明绣嫌毛姓不好听,“阿毛”听起来像是个拖鼻涕满地爬的小孩,或是条啃骨头摇尾巴的小狗。岂是秀气女郎的称呼。
女孩子杀猪也不是什么体面事,明绣有这个手艺,不代表她愿意四处宣扬。
这些少女的细腻心事,罗敷自然是立刻心领神会。所以她认识明绣第一天,就贴心地叫她的名,而不是姓。
而王放显然是故意的。看女孩子发窘他开心。
罗敷看看明绣的反应,本能地感到:这俩人,有过节。
她觉得舅母简直软弱过了头。哪怕……哪怕她象征性的抗拒一下子呢!
围观的邻居们见没什么可看的,先先后后的回去了。张柴氏这才抹一把眼泪,止了哭声,低声说:“懒蛋,今日不上学去?别哭啦,回头见了先生,可别顶着两只肿眼泡!”
张览抽抽鼻子,扶着个大脑袋,听话地站起来。
又听张柴氏自言自语:“这下你以后娶媳妇都有着落啦,我这几十年的苦日子也算没白熬,这叫做老天开眼,唉……”
罗敷终于彻底心冷,又涌出一泡泪。用力咬住嘴唇,轻轻拨开身边的乱草,一步一步往外走。
片刻之前还期盼向往的那扇院门,现在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心中乱如麻。那个媒婆离去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帛书上舅母的手印。从法理上来讲,她现在已经是方琼三公子府中侍妾了。方琼想把她怎样就能怎样。方琼让她死,她便没活路。就算告状告到天子脚下,也是她没理。
她空有一腔机灵,一时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突然无来由地想,那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十九郎……会不会有些帮她起死回生的法子?
突然面前一句粗声叫唤:“阿秦?你怎么在这儿呢?”
罗敷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这才看清:“赵……阿兄?”
赵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忘记带干粮了,回来拿一趟诶,你怎么不进家?怎么还往外走啊?”
罗敷简直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已经晚了。以赵黑的大嗓门,十里八家都能听见!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吱呀一声,院门急匆匆地打开,张柴氏手里拎着洗衣盆,又惊又喜:“阿秦,你回来了?这么早?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罗敷心中油盐酱醋的,不知什么滋味。轻轻咬着牙齿,咽下一口眼泪,故作轻松地问:“刚才家里来的是谁?”
张柴氏笑容有点僵。知道阿秦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己方才按手印的时候,还没想好该如何哄她。
还好听她口气,似乎还毫不知情,赶紧先敷衍:“那个……我还要去别人家里收衣裳,你先家里歇歇,别累着……”
家里还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呢,不怕她折腾。
肚里盘算得好,偏生赵黑一惊一乍的,突然注意到什么:“阿秦,你怎么哭了?跟谁吵架了?”
张柴氏脸色一变,“你……”
罗敷再无心绕弯子,眼圈红红的,轻声质问:“舅母方才是……应了媒人了?”
张柴氏张口结舌,嘴笨没接话。然而慌里慌张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罗敷觉得有些冷,裹紧衣领,俏生生立在原处,犹如一顶随时会爆发的蒲公英。
但她勉力维持一个平静的情绪,慢慢说:“没关系,贵人咱们惹不起……舅母莫要焦急,等我进门之后就假作晕倒,你只需说我突发急病,料他们也不会接一个病人入府。等捱过了今日,咱们再想办法。”
张柴氏直直看着这丫头,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阿秦,咱们小老百姓的,可不能跟贵人耍心眼啊,别让人家瞧出来了……”
罗敷攥紧拳头,指节青白,最后一句努力。
“我自有分寸,保证不会让人起疑。只要舅母一句话。”
气氛一下子冷成冰。赵黑愣头八脑的立在一边,知道自己说错话,更是站在了不该站的地方。偷偷挪脚往后走。
待他走远,张柴氏忽然沉下脸,洗衣盆“啪“的往地上一撂。
低声说:“阿秦,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的?你在家里吃住这么多年,看在你阿舅的份上,我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何时要你报答了?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每次给你说媒,你都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你待要怎样?舅母不愿意拂逆你的心意,每次都给你回绝了去,可难道你要一直这么下去不成?难不成你心里已有人了?那你藏着掖着不跟我说,又是什么意思?-就算你日后嫁一个寻常乡农,以后怎么帮衬家里?难道你存心想让我和懒蛋苦一辈子?”
张柴氏口拙,很少长篇大论,但这番话却说得思路清晰,流畅异常,噼噼啪啪宛如竹筒倒豆,仿佛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此时终于敢一吐为快。
“阿秦,咱家跟别家不一样!你没父没母的,心气别太高!别辜负你这张脸,能入到贵人家是你的福气!况且是州牧家的公子州牧!你一辈子能见到几个州牧?别不珍惜!虽说是侍候男人,但你一个民家女郎,嫁到谁家不是侍候男人?难不成还要指望男人侍候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收了你那脾气,尽到自己本分,日后生个一男半女,你就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命!你阿弟也能跟着沾光!等他长大了,给他在州府谋个差事,咱们一家人就算熬出头了!我这老婆子也算是老有所依!不然养你这么大,又有何用?……”
罗敷怔怔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用力抹一把,袖口立刻湿了。
她颤声问:“舅母心里,原来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
张柴氏眼神闪烁一刻,用力拧自己袖子。
她再问:“若我是你亲女,你还会这么爽快的把我卖进州府吗?”
张柴氏仿佛突然缓过神来,两条眉毛竖起,叫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讲道理,怎么能这样说话!嫁娶的事,如何能叫卖!没有我省吃俭用的拉扯你,你能长到这么大?你能有今天?若是我亲闺女,能让她拖到现在不过门?哪家的孩子不是懂得报养亲恩,就你特殊?懒蛋!看什么看!收拾东西上学去!”
罗敷慢慢点点头,一瞬间想明白了好多事情。眼泪吞了又吞,困难地挤出一句话。
“那么舅母就当我已经嫁了吧不用你准备嫁妆。这几年织造的绢帛,足够抵我的食宿。”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蓦地转身,木木然的往外蹭脚步。
走两步,又停下,目光指指院子一侧的蚕舍。
“现下蚕儿长得快,采来的桑叶,别忘记抖松了再放进去。”
张柴氏目瞪口呆,眼看着小女郎走出十几步,才突然明白过来,惶急叫道:“你去哪儿?”
罗敷也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再留下来任人宰割。
张柴氏连忙追过去,也顾不得探出头来的街坊邻里了,一把拉住罗敷袖子,“阿秦,乖乖回家!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别蓬头垢面的,别让人家怪罪我!”
罗敷用力挣开。平生第一次,跟舅母顶了句嘴:“人家怪罪你,关我什么事?”
然后一狠心,甩开张柴氏,加快了脚步,一头朝田垄桑林扎过去。
张柴氏腿脚不灵,追不上少女的速度,急了,一把拽过不知所措的儿子:“懒蛋!快把你阿姊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