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追更留言抢红包 但谁让她秦罗敷忍不住那心气,就是看不惯方琼那得意忘形的样儿。
贵人身上大约带着驱邪的符?,如遇冒犯,原封奉还这就报应到她身上了。
难道自己命中注定一劫, 挡箭牌挡住了方琼, 转眼就把她扫进了另一个大坑。
方琼起码还比这一位年轻些。
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挽救一下。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拿出三分勇气,结结巴巴地澄清:“我……我是瞎说的, 为了敷衍方公子……其实并不识得你们主公……”
不知道该对谁卖这个可怜。面前立着两个人:那位说话慢条斯理的忧郁公子, 还有那个声音比钟还沉的刀疤脸, 一文一武, 看起来都颇为不好对付。
她本能地觉得那贵公子应当更好说话,朝他低头再施礼,不卑不亢地说:“是我当时信口编造,以致诸位郎君多有误会。我不知你们主公是谁,但只要你们在邯郸城外寻访一遭便知, 罗敷是民女一名, 不是……不是什么夫人……”
对方认认真真听她说完, 跟旁边刀疤脸对看一眼,眼中不无担忧之色, 随后朝她安抚一笑,深深作揖。
“原来夫人把我等当成了方府手下,这才惶急不择言,我等实在是唐突有罪。我们未能及时寻访, 害夫人流落民间,也实在罪该万死。夫人既自承有疾,有些事也许想不起来了,但没关系,我们会帮夫人慢慢回想。夫人莫要心慌。吾姓谯名平,主公也许对夫人提过我的名字,不知夫人可有印象?”
罗敷:“……”
她随口一句“我有疯病”,这群人还奉为圭臬了?
面前的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是个傻子?
谯平说起话来恭敬而缓慢,每个字之间恨不得大喘两口气,让她有冲动一一打断。然而奇怪的是,她终究一言未发,也许是被他的气质镇住了。
况且谯平的语气又实在是毋庸置疑。有那么一瞬间,罗敷自己都有些相信了难道她真的是忘记自己身份的,某个“主公”的夫人?
她捻捻手指。长期纺纱织布带来的薄茧,把她从幻想里拽出来。
“我、不行……我还在集市上卖着两匹绢,阿弟还等我带笔墨回去,舅母等不到我会急的……郎君行行好,我要回去……”
她说得越是真挚可怜,对面的人越是神色凝重。
谯平一本正经地安抚:“夫人,主公失踪已逾三年,大伙不求平安无事,甚至他若是已有三长两短,我等都有准备……但……白水营的命运都系于夫人一身。万望夫人体恤一二。若能告知主公的下落,我等……也不敢强留。”
罗敷怔了那么一瞬间,才明白这句彬彬有礼后面,七绕八拐的暗示。
听谯平的言外之意,是她这个主公之妻无情无义,夫君失踪,不但不寻,反而另攀高枝,所以才急着离开,弃这一班忠仆兄弟于不顾?
简直是越描越黑。“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白水营”又是什么?
但她知道最好别贸然问。否则这群人一定当她是疯病加重。
她只能见招拆招,目不斜视地盯着厅堂一侧墙壁上挂的装饰宝剑,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说主公失踪,何……何以见得?”
谯平慢吞吞的尚未回答,那猥琐矮子神色一亮,大约是终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夫人”的气场。
跑到那挂宝剑的墙壁下,樟木小匣里珍重捧出来一块小竹片,上面潦草几行字。托得高高的,连同樟木香气,一同送到罗敷面前。
罗敷不动弹,不置可否地问:“这是你们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谯平点点头,接过来,手指抚着竹片边缘,注视上面的字迹,像是打量老朋友。
他慢慢读道:“偶得珍宝,暂离时日,不次。诸事子正代管。子正是我的字。”
他顿一顿,又解释:“这封留书,是三年前。以往他也时常外出游历,但这手札送来之后,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罗敷轻轻“哦”一声。文化人的手札果然不一样,字体写的苍劲疏朗,赏心悦目,每笔每划里都透着智慧之光。
然而里面的语句她并未完全懂。这“珍宝”两个字,指的是某个倾国绝色?
如此说来,是这位“主公”偶遇佳人,因此率性出走,在温柔乡里陷了三年,害得一群手下人找了三年?
她简直有点想笑。悔自己当日信口胡诌,说什么“我和夫君成婚三年”。哪怕她说个五年呢!
那位正牌“主公夫人”,想来也不识得白水营里的这些人。正因为此,谯平等人面对她的“见外”举动,并未起疑,反倒格外热情地跟她拉关系。
她稍微放了一点点心,继续套话:“所以……所以这位谯、嗯……谯氏阿兄,是……”
谯平神色微变,退后两步。
“平曾蒙主公传道受业,眼下不过主公帐下一策士而已。夫人称名足矣。夫人既是我师伉俪,便是吾……主母。”
伴随着“主母”两个字,是严肃认真的一个长揖。一个白皙俊朗的鼻尖点在眼前,罗敷腿有点发软。
但她忍着没动,轻轻“嗯”一声,算是接受了。
先顺着他们的口风,把这一屋子人安抚好。否则还不知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桥段。
这头一开,满厅的男女老少终于吁口气。夫人总算不会抛下自己了!
旁边刀疤脸大叔凑上来,第二个自我介绍:“小人姓颜,名美,是主公的随身近卫……”
话没说完,那个长须矮子一脸不服的挤他,眼巴巴看着她:“秦夫人别听他的!我才是主公的近身侍卫!夫人,我姓曾,名高,追随主公二十年,未曾想今日还能得见主公宝眷,死而无憾哪!夫人你看,我主公多年前赠的袍,我还穿在身上呢!”
说着躬身便拜。那身旧袍服散着臭气,拖着线脚,跟着一晃一晃。
颜美脸上刀疤一紧,吼道:“原先是你!现在是我!你连墙上那剑都够不着!”
曾高吹胡子瞪眼:“那是因为我生了场病!要么咱俩比划比划?”
……
罗敷忍住一个笑,终于发现,这位……颜美阿叔,其实并非凶残之徒。只是碍于容貌,笑也凶恶,哭也凶恶,不哭不笑时依然凶恶,这才把她吓了个七荤八素。
这位……曾高壮士,其实也并非真的猥琐,只是生得太矮,看谁都得仰头,这才给人一种时刻垂涎欲滴的错觉,枉让她心生恐惧。
两人吵了几句,她看不下去,鼓起勇气劝道:“这个……两位都是慷慨义士,我一见之下,印象深刻,实在是不分高低……”
两位得她一夸,各自大喜,一个刀疤扭动,一个胡子掀开,笑道:“夫人谬赞!”
颜美另外伸手一指:“这是我妻周氏……”
罗敷微微一吃惊,看到开始侍候她的那位周氏妇人,此时已洗了手,颇为局促地朝她行了个礼。
罗敷学着她的样子回礼,心中闪念,以颜美的相貌,周氏……还真是有点委屈了。
曾高没有介绍家属,嘟囔一句:“主公尚未寻到,我不让家事拖累人。”
言外之意,还是挤兑颜美。
哄笑声中,满厅人众一个个上来相见:“夫人!我是督管粮库的,以往主公年年夸赞我办事得力!”
“我全家都是主公从乱军中救出来的!夫人务必劝主公早早归来啊,呜呜……”
“我等都是主公门生!师母受我等一拜!”
“我们是主公家仆,夫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小夫人,看我后脑勺的疤!我十年前替主公挡过一棍子!我、辈分上算主公的远房族叔……”
“当年小人是低贱囚徒,是主公将我拉出泥潭,让我重新做人!小人天天遥拜主公,祝他老人家安康。夫人,你替主公受我一拜吧!”
……
手足无措的小家民女被许多人围在当中,几乎要被热情与爱戴淹没灌顶。
这些人都对她的那位便宜“夫君”感恩戴德,有人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简直把她这个“秦夫人”当成了主公的替身。泣涕之声不绝于耳,罗敷居然被他们惹得有些眼眶发酸。
不,不仅是热情和爱戴,似乎还有三分的……畏惧。有些人躲在后面,只是参拜而不出声。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不像是在注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她平白多了许多后辈和下属,听着耳边嗡嗡的人声,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仿佛自己灵魂出窍,在远远的看一场排好了的戏。
最后还是谯平维持了秩序:“大家退后,别惊扰了主母……”
谯平年纪轻轻,面相俊美得近乎纤弱,但说出的话却是一言九鼎。他话音刚落,嘈杂的人声顷刻间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立刻躬身遵命。厅内空留余音绕梁。
只有罗敷欲哭无泪。这人比她还大上几岁,每叫一句主母,她心里跟着一哆嗦,觉得自己折寿一个月。
谯平忽然看向门口,慢慢问:“十九郎,你为何不来拜见?”
那个随随便便倚在门框上的少年,正是当日目击罗敷与方琼一番口舌之战的“牧童”。当日在桑林中,她信口胡诌了一个“夫君”,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恰好被此人听了个清晰。
罗敷现在十分确定,就是他最先张冠李戴,把自己认成了主公夫人,通报整个白水营,挑起了这好一场闹剧。
原来他叫十九郎。长得不错心思太黑。罗敷心里偷偷咒他出门摔跟头。
十九郎没跟着大伙哭天抹泪,反而依旧笑嘻嘻的,露出一对酒窝那酒窝的位置十分别出心裁,不似寻常人生在腮间,反而是唇边两个小月牙,月牙下面跟着一对小浅涡,好像水面投石,扩散出一圈圈涟漪。
任何一张浩然正气的脸,配上这么一对特立独行的涡,都能增添三分玩世不恭的气色。
果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子正兄,这位秦夫人正当青春年少,你真要让我管她叫阿母?”
不等谯平劝说,罗敷已经快哭了,差点朝十九郎跪下来。
“不不,别、不用……别叫阿母……当不起……”
被手下人叫“主母”“夫人”也就罢了,她实在不打算当场认儿子!
这儿子还跟她一边大!
十九郎笑看她花容惨淡,信步走上前来,正色道:“你的夫君,是我阿父。但我自有生母,也不便改口另称。这位……秦氏阿姑,请受我一礼。”
说毕,撩起袍子,屈膝一跪,朝她参拜为礼。
肃。跪。叩。
罗敷觉得彻底站不住。却没倒。周氏在旁边搀着她呢。
“牧童”十九郎依旧笑出两个小酒窝,一双漆亮的眼睛,环顾烛火尽灭、黑漆漆的房间,若有所思。
然后低声问候:“拜见阿姑做什么呢?”
平平常常八个字,可也许是光线太昏暗,罗敷总觉得他笑容里带着些顽皮的暧昧。
结结巴巴答:“太、太冷、关窗户……”
说了几个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擅闯主公夫人的卧室!
警觉之火腾的烧遍全身。眼看十九郎轻轻掩上房门,连鞋子都没脱,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压低声音喝道:“不不许过来!否则……否则我喊人了!”
十九郎置若罔闻,目光定在她的双足上。裙底一双绣花布鞋尖,不安地碾过石灰地的纹路。
在房间里还穿鞋……她的企图昭然若揭。
他嗤的一声笑:“你尽管喊,然后全白水营就都知道,主公夫人深夜奔逃,将孩儿们弃之不顾,简直是道德败坏,惨绝人寰……”
罗敷:“……”
脱口就想辩称“我没想逃”,随后心中一扭结。
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自辩了?
她豁出去,恶狠狠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字地说:“要我说多少遍,我本不是你们的什么夫人,奈何谁也不信!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你们,第一次听说什么‘主公’!我秦罗敷祖上是邯郸城的小民,活到现在没有什么夫君,只有……只有我舅母和阿弟……你们把我绑到这里,说得好听,‘热情款待’!‘唯命是听’!想没想过我愿不愿意!想没想过,我舅母和阿弟该有多着急!……”
说着说着就心头激动,鼻子酸酸,差点委屈得出泪。要是真的一辈子被软禁在什么白水营,哪怕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一辈子……
那跟被方琼强娶为小妾有什么区别!
“……你们抓人之前不会多打听打听么!”
十九郎听了她一番郁结控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突然上前一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戴着薄手套,一股轻微的皮革气味。
罗敷又怕,挣扎着含含糊糊:“你……不许无礼……否则我喊……”
十九郎带着那种“欺负女孩子得逞”的恶劣微笑,轻声提醒:“你刚刚不是说,你并非主公夫人吗?怎么又摆架子了?”
罗敷彻底爆发。不是夫人,就能随便无礼了?
刚要大声斥责,十九郎手劲加重,她就彻底喊不出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阿姊,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父之妻,但你的声音别太大,当心让别人听见。”
罗敷:“……”
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愣愣地看着十九郎,初升的月光下,少年人的清澈面容。
她睁大眼睛,目光问出一句话:“你信我?”
十九郎拿开捂着她嘴的手,食指竖唇边,正色点头。
罗敷狂怒,低声怒喝:“那你……那你……”
头一个先入为主,把她认成主公夫人的是他。当着白水营众人的面,站出来作证她“夫君”身份的也是他。现在他倒食言而肥,吃得挺开心?
十九郎歉疚一笑,极低极低地说:“我的确曾以为你是,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些……嗯,细节……”
罗敷突然有些紧张。众口铄金的,自己哪里演得不像?
十九郎见了她模样,又扑哧一笑,露出了那种“恶作剧成功”的神色。
他重新点燃一根蜡烛,随意拿过几案上一卷简牍,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这上面写着呢。阿姊读一读便知。”
罗敷不动声色地接过,借着烛光,瞟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字。
“读了,怎地?”
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十九郎笑出声:“你拿倒了。”
罗敷心里一跳,本能地把简牍翻了个个儿。
十九郎慢吞吞说:“这次是真的拿倒了阿姊,你不识字。”
当谯平拿出那张主公留下的信,给“秦夫人”过目时,他便看出来了。“秦夫人”只是将那信微微扫了一眼,便貌似胸有成竹地问:“这是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别人的目光都在那信上,都以为她是读出来的。
只有十九郎,正打量那双懵而漆黑的眼,立刻敏锐注意到,她只是小聪明,猜的。
目光根本没定在任何一个字上。
罗敷一个小秘密被戳穿,只落微微脸红:“怎么了?”
这年头读书的都是贵人,平民百姓的谁认字,何况是女子。罗敷幼年被父亲手把手教了几天,会写个一二三四五,能认自己的名姓,已经是邻里女郎间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