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39、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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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放对此受宠若惊,不相信地再确认一句:“阿姊,你……真不怪我?”

    罗敷摇摇头, 一笑, “别浪费时间啦。你就把我当七岁小孩,该怎么教怎么教。”

    方才发火也发过了,估摸着能把他震慑一二,知道她秦罗敷不是任人捏的软包子。

    打完巴掌给个甜枣, 朝他诚心诚意的一笑,小竹杯里盛一口茶,双手捧到几案上。

    这点雕虫小技,过去在阿弟身上屡试不爽。果不其然, 小少年立刻美得找不着北,近乎讨好地接过来, 啜一下。

    “那个……你比七岁小孩强多了。方才那个秦字, 不是写得像模像样?不过呢, 嗯……咱们还是从头学起比较好。首先,笔墨书本要摸熟,然后再认字,再写字……”

    罗敷听得认真,忽然看到手边那个小刻刀,让王放跟笔墨一起偷运进来的。

    不知怎的,没头没尾的问:“给我送这刀,是做什么的?”

    王放见她果然无知, 嗤的一笑。

    朝她微一躬身,正色道:“阿姊与我,虽为传道受业,难免瓜田李下之嫌。赠你利器,让你放心,倘若小子敢有半分无礼,阿姊尽可随意自卫。”

    说着,小刻刀塞进她掌中,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

    罗敷被这人的高风亮节感动了。不知是该点头接受呢,还是赶紧推辞,“我没把你想那么坏”?

    再说,这小刻刀长不逾掌,杀伤力似乎也不够啊。

    纠结了好一刻。却见王放眉心抖动,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浮上双颊,酒窝渐渐跳得厉害,似是竭力忍着什么。

    罗敷当即知道被骗了。目光如刀,狠狠剜他。

    他终于忍不住,笑成一团花,指着那刻刀,说:“哈哈哈,你别真信啊!是改错字的!不然,写错一个字就扔一条简,多浪费!”

    自古以来,笔用来写字,刀用来修改。“刀笔”二字,常常被并列提起。罗敷也见过文人挥毫写字。但写错字毕竟是偶发事件。是以她认识笔,却不认识刀。

    王放把竹简抓起来,当场给她演示了一下,如何用小刀刮掉墨迹。

    末了殷勤问她:“学会了没?”

    她平心静气点点头,还不忘关心他:“别削到手。”

    王放微一脸红,终于不好意思再逗她了。

    小刀放下,帛书轻手轻脚的卷起来,只剩最右一个边儿,指着右上角两个字。

    “跟我念。子曰”

    罗敷微微皱眉。两个字笔画果然都很少,但为何听不懂呢?

    别是他又耍人。

    短短几日相处,她对此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充满了戒备。

    王放看出她不买账,笑嘻嘻的耐心给她解释:“这个‘子’呢,便是房子屋子的‘子’,这里指孔子孔圣人。‘曰’便是说。合起来就是‘孔子说’。”

    罗敷睁大一双无知的眼。两个字似乎在别处也见过。可换了个位置,就全都不认得了。

    问他:“为什么要学孔子说?”

    不是习字吗?

    王放:“……”

    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同样是开蒙,七岁小儿和十七岁女郎的区别,在于前者更乖,不会乱问问题。

    只能尽量通俗地解释:“圣人造字以化世人,所以读书也要从圣人之言开始。比如你看这第一句,就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说教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意思就是……”

    寻常学塾里教书,从来都是诵读声琅琅,恨不得每个字都要唱出来。罗敷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每个字都压得尽可能低声,隔一会儿还要停顿片刻,确保院子外头没有经过什么闲人。

    哪里像是给人开蒙,分明是帐下密谋鸿门宴。

    逐字逐句解释老半天,总算等到一句懵懵懂懂的“哦”。

    “这就是圣人之言?这不是谁都懂嘛!三天不织布还手生呢。”

    王放气乐了:“你是先生,我是先生?”

    罗敷不甘示弱:“你好好教我行不行?别嬉皮笑脸的不正经!”

    王放大吃一惊,手指往下一滑,指着下一行:“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阿姊,你也接近圣人了!”

    罗敷不理他这句马屁,将那几句“子曰”反复看了几遍,揉揉太阳穴,问他:“这是什么书?”

    “论语啊。”

    “干什么用的?”

    “学道理的。”

    “我把这上面的字都认全,就算识文断字了?”

    王放扑哧一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论语是最简单的经书,里头充其量一千个生字,要做学问,还远远不够。”

    罗敷一本正经地问他:“那学完《论语》之后呢?”

    王放见她态度至诚,果然是有求于己,禁不住大为愉悦,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开始显摆。

    “然后是《孝经》,之后可以习五经,是为《诗》《书》《礼》《易》《春秋》这就基本算开蒙了,可以接着读今人之书《史记》《汉书》是讲史的,都不枯燥,可以顺带读读先秦诸子百家,我个人比较喜欢庄子;要写文章的话,可读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班固;算学有《九章算术》、《周脾算经》,农学有《?锸ぶ?椤贰端拿裨铝睢罚?窖в小赌丫?贰渡衽┍静菥?贰br>

    他神色清净而严肃,娓娓谈吐之间,整个人简直在发光,聚了古往今来所有的文墨气息。

    罗敷按捺住冲动,没问出来“这些你都读过?”

    等他天花乱坠说完了,才抿起一个微笑,虚心请教:“读完这些,要多久?”

    王放转转眼珠,心中盘算,是该故作天才地给她估一个较短的时限呢,还是该吓唬吓唬她,把时间往长了说?

    最后还是没敢信口胡言,取了个折中:“大约得……五六年吧。”

    罗敷垂眼,看着他那只不安分敲桌子的右手。手指头倒是修长好看,中指关节诡异地泛红。

    她再问:“我有多少时间?”

    王放哑口无言。

    罗敷不给他找补的机会,认真说道:“我不需要懂什么圣人之言,也不要变成学富五车的女才子。我只要……读写一些最常用的字,学一些夫人贵女需要知道的道理而已一个月,能做到吗?”

    王放失望地打量面前这个美丽的草包。简直是胸无大志,朽木不可雕也。

    但也无法反驳。不得不承认,他上来就丢给她一本“子曰”,实在是欠考量。

    他灰溜溜的低头,不一会儿,又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再给你抄一本别的书既文法简单,又通言内闱之事的。阿姊莫急,一个月包教包会……”

    罗敷只听懂了前半句:“再……抄一本?”

    眼前这部《论语》,小半匹布的长度,是……

    王放居然有些脸红,泛红的右手摸了摸鼻子,小声说:“书房倒是有现成的《论语》,不过是写在竹简上的,加起来几十斤,不方便送进来,也不好藏。”

    “……你抄的?”

    这人别是神仙吧?

    王放把她这句问话当成了感动,藏住眼中的得意劲儿,深藏功与名地摆摆手,淡淡说道:“我也是头一回做先生,自然要认真些,这叫开张大吉。”

    只因着她的一句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今天下午,没……没路过织坊?”

    王放极端委屈:“我一直在给你抄书,哪有时间闲逛。我听说你要修那些织机?我跟你说,修不好的,去年我试过一次……”

    罗敷噎他,“结果多出来好多零件儿。”

    见他低头而笑,她又觉得奇怪。下午纺织的时候,觉得有人在外头看她。她以为是这不安分的小伙子在伺机捣乱呢。

    芝麻大小事,她不放在心上。默默给他续一杯茶,微笑道:“那,那我就等你下次啦。这部《论语》也留在这儿,我虽然读不懂,但没事看看,想必也能熏陶熏陶。”

    王放给点颜色开染坊,马上笑得酒窝颤。

    “好,那明天……”

    罗敷心里小小一哆嗦。他今天手没抽筋?

    赶紧说:“别……”

    王放不解:“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说“让你歇几天手”,转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来得太频繁,容易让人发现。”

    王放嗤之以鼻:“我能这么不小心?要是能让人发现,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罗敷见他信誓旦旦的,疑虑顿消,信服地点点头。

    王放见她傻得可爱,忽然又恶劣心起,逗她:“让人瞧见又怎样?我十九郎谨身节用,以孝事亲,晨昏定省,天经地义……对了阿姑,给你解释一下晨昏定省,这是《礼记》规定的、子女侍奉父母的礼节早上省视问安,晚上服侍就寝,冬天得给你盖被,夏天得给你铺席,你睡了我才能睡……”

    罗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往后挪一步。《礼记》谁写的?

    但她还是不容置疑地给他规定了一个期限:“后日戌时,我在房里等你。若房间烛光亮,你可以进来。倘若不亮,便是我不方便,顺延一天。”

    从古到今的师生关系,从没听说学生给老师定规矩的。王放叹口气,摇摇头,又点头。

    好容易教个学生,还是个蛮横小美女,大度点,由她吧。

    至于今日……

    罗敷也没打算马上逐客。除了习字,她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请教。

    灯火闪烁。她续了灯油,挑亮灯芯,用心听听外面万籁俱寂,悄声跟他通报:“今日我在外面,见到了你阿父那间上锁的屋子。”

    只一句话,王放心领神会,摆摆手,给她确认:“没人进去过。”

    罗敷点点头。和明绣的说法一致。东海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大伙对他的尊敬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

    王放敢用铁片撬她房间的闩,但给他一万个胆子,约莫也不敢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她问:“那……你们可有试着找他?”

    “当然,从他失踪几个月后就找过了,也派出过不少人,有人到今日还没回来各处全无端倪。”

    罗敷一针见血,问出了自己想了一下午的问题:“那间上锁的房里,会不会有线索?”

    王放轻轻一笑,摇头:“那房间我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也说不准。其实也有人提议过,把锁打开进去瞧瞧。但大家习惯使然,总觉得这样做是个冒犯。”

    他说了两句,一个小小的念头,不当不正的飘进脑海里。

    “除非……”

    罗敷替他补全这句话,眨一眨眼,眼中泛着希望的光。

    “主公夫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王放笑了。她来没两天,已经入乡随俗,开始急人之所急,和白水营人众同进退了?

    罗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拿“主公夫人”撑门面并非长久之计。要是能及时找回东海先生,她乐得赶紧“卸任”。

    王放轻轻瞥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目光从一头转到另一头,终于慢慢说:“主公夫人……若是主公的伉俪贤内助,当然可以开锁进屋。但若是……嗯……”

    他吞吞吐吐的,罗敷也听出来了,毫不客气捅出了他心里的后半句话:“若是个以色侍人的草包,那也没资格进去,对不对?”

    王放极窘:“阿姊,你别说那么难听嘛。”

    罗敷不以为然的一笑:“又不是说我自己。”

    埋汰你阿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放不接茬。大家虽然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早就看出来,“主母”并没有太高的门第,也并非才誉四方的女郎。但红颜祸水是不论出身的。西施是浣纱女,飞燕是歌舞伎,赵姬……

    王放觉得周围有点静。赶紧收敛心绪,端正态度。现在不是遐想美女的时候。

    总之,若她要以“主母”的名义,擅进主公房屋,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他郑重建议:“你先别着急。慢慢的跟我学识字。等到哪一日,你能出口成章的吟首诗,或者讲出些大道理,大伙才会真的信你是阿父的知己。到那时你再提出开门查验,想必不会有人怀疑。”

    罗敷觉得这个目标有点高远。豁出去点点头,不好意思问他“做到这些需要多久”,总之自己寒窗苦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