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 她忘了什么大局, 忘了自己为何在此处。满心都是洛阳那个阴暗而华美的浩瀚宫城。翩翩少年皎如玉树, 朝她回首一笑, 遍地光华。
有些人内敛, 轻易不被情绪左右。然而一旦发怒起来,犹如烈火燎原,头脑中一片轰轰烈烈, 烧掉了理智和耐心。
而有的人, 愤怒反而使他们更加清醒。
王放小狗儿似的跟在她身后, 想找几句话“劝谏”一二。
冷不防她嫣然转身。他赶紧停步,差点撞着她, 摇晃两下,没跌倒。
罗敷想起最后一件事:“十九郎,烦你去驿馆托人送封信回邯郸, 请问韩夫人,我若经营织坊造吹絮纶, 需不需要绣她家的标。文辞你自己发挥,礼貌便可。”
王放点点头, 嘻嘻笑着,嘟囔:“你也发挥不出来啊。”
大汉朝天子当家,整肃三纲五常。据说过去曾有一段外戚专政的日子,太后才是说一不二的治国之人,太后让天子穿朱,天子不敢着紫;太后让天子起来上朝, 天子不敢懒在被窝里睡觉。
但这已是很久远的过去。韩夫人这等年纪的老人,才对此有些记忆。
而现在,王放觉得,历史在自己家中重演。秦罗敷就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太后”。
早就知道她蛮横,没想到会不讲理到这个地步!
然而让胖婶拿到市场上,不管如何推销,嘴皮子都说破了,在刘太宰的威压之下,一匹也卖不出去。
一众商户们面带不舍之色,摇头长叹。
只能每天抱着几匹布,来回来去走一遭,权当锻炼身体。
上好的吹絮纶堆在织机旁边。王放不忍让它们落灰尘,在上头盖了自己的蓑衣。
胖婶连连朝他旁敲侧击,让他拿出“继子”的身份来,规劝一二,让夫人莫要再一意孤行。
胖婶觉得,家里女人辈分再大,也得听男人的不是?
只不巧,家中的这位男人,也是个不爱走寻常路的主儿。要让他老气横秋的规劝继母,让她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别那么争强好胜……
王放摸摸自己的良心,隐约有点痛。
他也就当陪她玩了。数数家中存余的钱款,还经得起她折腾个三年五载的。
只是当吹絮纶越积压越多,他那件蓑衣盖不住的时候,他还是打定主意,去跟罗敷严肃商议一下。
他来到廊屋,看罗敷正织得专心,推筘推得活力满满,小脸蛋上隐约放光。
咳嗽一声,“秦夫人……”
她不是想当织坊主事吗?就让她威风到底。
尽管这“织坊”徒有虚名,实在寒酸。要想出人头地,建成规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罗敷坐在织机上,抬头,粲然微笑:“怎么了?”
王放有点不忍心打断她。寻常人家的女郎,织布为了生活赚钱。而她呢,时刻从中找到乐趣来。倘若丢下各样杂事,倘若他有日进斗金的本事,他肯定不会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她——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只是此时此刻,该说的话还得说。
“这个、我想……咱们积压的布匹也有点多了吧……我听说,刘太宰织坊的吹絮纶,已经开始在市场上卖了……咱们得想个办法……”
罗敷凝目看他,眼带笑意,半天没说话。
王放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自从春祭之日,带着她不管不顾的疯了一回,两人便似乎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无人时相视一笑,目光交汇一瞬间,或是互相丢个嫌弃的眼神。
王放觉得这不能叫“眉来眼去”,听着多不规矩。
总之他挺乐在其中。但眼下罗敷并不是跟他“眉来眼去”,而是……眼含期许,好像在期待着他说些别的。
他便局促,小声笑道:“你有什么打算,只要是我能帮忙的,我都……”
罗敷故作失望:“以为你鬼主意多,还来问我。”
他心里那个气啊。她也学会卖关子勾人了?这是近墨者黑,还是青出于蓝?
他做出一副憨厚的笑,说道:“我这人你还不了解?最是诚实质朴,没什么花花肠子,别人欺负我,我也只能忍着,还得拍手称赞,赞她欺负得好。”
这是拐着弯儿的抱怨她的“□□”呢。
罗敷懒得驳他,直接轻声道:“我心里是有个计划,但我自己完不成,非得你帮忙不可。你先答应,我再说。”
王放乐出花儿。她这是夸他办事得力,有能耐。
受宠若惊地说:“阿姊请讲。”
罗敷不卖关子,快速问道:“那好,我问你,我织出来的吹絮纶,市场上卖不出去对不对?”
王放暗道,还用你说。
“是啊,而且……”
“市场上买卖的吹絮纶,眼下都出自刘太宰府的织坊,对不对?”
“对,但是都是粗劣摹仿之作,比你织的差远了,实在堕咱们邯郸织品的名声……”
“但依然有人买,对不对?”
王放点点头,“买的人不少,有时还排队。”
市场上鱼龙混杂,有多少眼瞎的,就有多少火眼金睛的。就算是劣质吹絮纶,也好过寻常家庭作坊里做出来的低档丝帛,自然不愁销路。
罗敷微笑:“那些买主买完布,是不是得乘车回家?”
王放一怔,眼里是她略带顽皮得意的微笑。
“所以……?”
罗敷觉得这简直太明显不过。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他平日不混织品市场,再好使的脑子,也想不到那一点去。
“十九郎,我这些吹絮纶卖不出去,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拿去,装点你的车厢吧。”
她说完一句话,便见王放瞳仁发亮,眼角里像是点了蜜,笑容一点一点荡开,惊喜得直搓手。
他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我,我这就去,阿姊神机妙算,简直快赶上我了,哈哈哈!”
说着话,脚后跟打后脑勺,一溜烟的走了。
躺上去,才忽然隐隐约约的发现,那卷让王放亲手抄了一下午的帛书,已经沾了淡淡的鞣制皮革的味道。
他每天干体力活不少。养鸡养蚕、放牛饮马、弹弓打个鸟雀、没事毁个织机什么的。皮革手套日日戴。即便脱下来,气味也留在指缝里。
罗敷忽然有点心烦意乱。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白瞎他读过的那么多书了……
他立刻压低声音,轻眉俊眼里狡狯四溢,改口:“阿姊,进来坐?”
罗敷哭笑不得。忽然觉得,老这么藏着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是婉拒:“我回屋等你。”
王放一只友好热情的手,伸出一半,僵在半空,轻轻撅了个嘴。
按理说,院子里暂时没别人,他想怎么造次就怎么造次,想上房揭几块瓦,就能揭几块瓦。
但他虽然不介意践踏礼法,可却万不敢惹罗敷不快。有那么几次,真的把她惹委屈了,他自己都跟着难受快哭了。
所以看罗敷并没有允许他放肆的意思,还是乖乖收敛,赶紧回屋捯饬。
罗敷坐没多久,王放就精神抖擞的来叫门,想是不敢让她等太久。
她这才跟他商量:“今日天晴,我想……去趟白马寺。先问一问那狼纹锦帕的事。你跟我一起?”
她不怕独自出门。但也知自己青春年少,又无权势傍身,若日日抛头露面,就算不引来危险,也迟早惹麻烦。就算她不怕麻烦,毕竟也占她时间精力不是?
不如躲在车厢里,讨个安生。
况且洛阳城大,出行最好乘车,这她就无法独自成行了。
再者,听说白马寺里有“天竺蕃僧”,不知生成什么模样。罗敷胆子再大再泼辣,脑子里稍加想象,也有点犯怵。
王放自然是从善如流。可一提“白马寺”,不免就想起韩夫人,不免心生愧意。
“阿姊,咱们现在只剩一点吃饭钱了。韩夫人当初给咱们的,是十斤黄金……”
罗敷心里一大跳,柳眉一竖,“你……”
王放十分自然地捋过她两根手指,松手。
“我去赶车。车上再掰指头不迟。”
说完就跑,怕她发火。
其实他若是回头,就能看到,罗敷也没发火,只小小瞪了一眼,还有点脸红。
他又问:“今日管你叫阿秦的那个家伙,那个赵黑——何许人?”
罗敷揶揄看他。漆黑模糊看不清楚,只见一张俊脸的轮廓,眉头似乎皱着。这话不知憋了多久,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依旧一股子陈年酸气。
她实话实说,笑答:“小时候打过架的邻居。”
王放不信。论“小时候打过架的邻居”,他不也有一个。
可不一样。阿毛看他什么眼神儿?赵黑看她什么眼神儿?
“他喜欢你。”男人的直觉。
“自从我在韩夫人府门口跟他对峙,他大概就不喜欢了。”
兜兜转转,居然似乎跟赵阿兄成了两类人,想想也唏嘘。
王放不瞎吃醋,觉得这人没威胁,她就算不解释,他也懒得再问。
摸摸揉揉她,再想想,想起另一件事。
“那两个罗马疯子,对你有无不尊重?”
罗敷扭头又是一笑,咬他手。
“你查岗呢?我这几个月,身边男人万八千,你一个个问?”
王放忙说:“不是,我……”
可不是人心贪不足。跟她分开的时候,每日只敢点滴思念,觉得只要她平安顺遂,哪怕嫁别人也没关系,哪怕嫁一个死一个,嫁一百个也无所谓。
王放低头,搂着他肩膀的一只沁凉如雪的手,他轻轻捋她柔软的手指,自己的五指慢慢扣进去,织出一张修长的网。
“我病这两日,算是想清楚啦。将来的事,谁说的准。这天底下有太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野心和权势,是一张最污秽的网。若能仅仅我一人入网,换你们大家的自由自在,我何乐而不为?
他慢慢说着,轻轻吻遍她十指指尖,像是自语。
“我不是小孩子了。人活一世,虽说要活得痛快,但倘若自己爱敬之人都不能保全,那这日复一日的,还有什么意思?”拧他肩。
“一定有办法,是不是?总不能这么快就认输,是不是?难不成你就打算一辈子听人摆布!你……你把它当做一场游戏,一场赌……”
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胡闹祖宗么!
王放偏过头不言语。半晌,才郁郁道:“我从没玩过这么难的游戏。我也从不进庄家作弊的赌局。”
罗敷无言,任他摩挲手腕,顺着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轻轻描摹。
他忽然挤出一个晦涩的笑,思维跳了又跳,没话找话地说:“不过,这几日也不全是华盖运。譬如,我总算知晓我的生辰年月——丁巳年,甲辰月,庚子日——比你大十五天,嘻嘻……叫你这么久阿姊,让你占了多少便宜……”
罗敷不觉得十五天是什么了不得的差距,轻轻横他一眼,依旧端着做阿姊的架子,一字一字说:“反正我不会不管你。你要当天子也好,做逃犯也好,有人在身边陪着,总会顺利些。谁要害你,也不会那么容易。”
她也学会半吐半掩。没说出来的话是,十九郎这样的性子,若是孤独得太久,怕是会疯掉吧?
王放宛若没听见,笑道:“阿姊,你出生的时辰,还记得吗?我给咱俩合个八字……”
几个字没说完,忽听有人在门口声唤:“秦夫人?”
没等罗敷回应,房门开闭,两个侍女小心翼翼进来——果然没发现罗敷曾经将门上拴。
侍女虽卑微,但有卞巨授意,也不介意直接推门就进。
及至看到罗敷规规矩矩的坐在床沿和“嗣君”说话,旁边一个空药碗,侍女们喜形于色,立刻有人跑出去汇报:“殿下吃药了!精神好多了!……”
罗敷见他贼眉鼠眼的苗头,心里一哆嗦,赶紧制止这个危险的想法。
“不许冒险!不许胡来!让人看见你就死定了!”
王放叹口气,微笑着拖长声:“死倒不至于,顶多是个卫宣公、晋献公,名声全毁罢了。我倒不介意名声全毁,只是若真成了荒淫无德之君,哪日我的丞相心血来潮,想尝尝做天子的滋味,便没人保我的脑袋,说不定百姓们还拍手叫好呢。”
罗敷听得心里发虚。她不记得卫宣公、晋献公有何事迹。
问一句,他低声笑:“《左传》桓公十六年,庄公二十八年。自己找书读去。”
罗敷不耐,催他:“你跟我说嘛!”
他只脸红,笑而不语。好半晌,才捻着自己衣带开口,声音和神态一样严肃。
“我半夜溜到你的宫室门外。门口窗前都有侍卫守着,但我可以翻高墙上那面小窗……”
罗敷忙低声道:“那窗子小得连只猫都钻不过!”
“……你让人在那底下立个柜子,再垫两层毛毯,我就可以毫发无损的跳下去……”
“那会有声音!而且你多半骨折……”
他眼中笑意愈发明显,似没听见她的一盆盆冷水,自顾自地继续胡扯:“……落在你床前七尺之外……”
罗敷总算看出来,他并非真打算铤而走险,不过是在脑海里畅想一番,过过偷情的瘾而已。
他这番“畅想”可谓狡猾。口中说得越惊险,神色反而越是一本正经。把茶盏放在旁边,双手规规矩矩的压在膝盖上,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旁边人看了,还以为他是在跟太后解析方才的《左传》。
“……可巧你就在床上等我呢。侍儿都不在,嘻嘻……我悄悄的不出声。我拉你那帷幕的系绳——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罗敷实在忍不下去,脸红红的,肃然叫停:“我才不在床上等你!”
“……某些人还欠我一夜良宵呢,总不能装傻忘掉。不过阿姊最疼我,定然不忍心让我失望……嗯,我……”
罗敷不知不觉,自己也弄假成真的陷到他的想象中去了,咬牙低声:“不是兑现过了吗!”
王放轻描淡写地一笑,满脸“今日天气甚好”的神色,压着暗哑的声线,继续道:“许久没抱你,我要看看你这阵子一天四顿,有没有胖了些。你要乖乖给我抱。要转过来,后背靠着我那种姿势。莫戴簪钗,我会轻轻的,不会压痛你头发。我还要亲你,这儿、这儿……”
罗敷觉得这人简直舌头成精,单凭一段声线,说得她有些发软,又燥得无地自容。再这样下去,旁边人不听声音,但看她模样,都知道不对劲……
她轻轻一咬嘴唇,努力在他描绘的春情画卷里杀出重围,硬生生接上一幅山野水墨,轻声笑道:“不如哪日我陪你去御苑看仙鹤……”
“仙鹤”两个字像锋锐的小箭头,飞快地射中他,又被他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弹到一边。
“……阿姊,你知不知道你脖颈修长,正像仙鹤。我要亲你那里……”
他似乎颇为享受这种“在敌人眼皮底下正襟危坐说浑话”的快感,面上平静无波,一双眼里闪着狼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