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48、抱腹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追更留言抢红包

    昨天逃跑时经过蚕舍, 昏暗中瞥了一眼。蚕舍大归大, 死样活气的没一点生命力。

    当时王放还得意地夸口“这地方也归我管”, 气得她想翻白眼。

    照他这养法, 幼蚕们根本活不过第二眠。

    罗敷习惯使然,心心念念这个蚕舍。千万只蚕儿的命运就等她去拯救了。

    明绣听她这么一吩咐,也心知肚明, 轻声笑道:“养蚕的阿婆年前刚刚去世了, 暂时没有接手的。现在是十九郎‘自告奋勇’。夫人赶紧去瞧瞧吧。怕是过几个月, 咱们就没有丝线可用了。”

    跟着明绣,顺小路走了一阵, 忽然看到路边一个独门独户小庭院。门上挂着一把锁。门前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佝偻老人,似乎是瞎了一只眼, 慢慢扫着地上的灰尘和落叶。

    罗敷不由得驻足看。明绣倒是不以为意,解释:“是主公以前的卧房。他走的时候锁着, 后来就一直锁着啦。扫地的是眇翁,是主公的家仆。”

    眇翁拄着扫帚, 睁开完好的那只眼,将罗敷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夫人”,一句话不说,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罗敷赶紧去扶住,“老人家, 免礼。”

    装也要有个度。让十九郎拜一拜没事,权当帮他锻炼体格;这位眇翁年纪至少六十,让他蹲下哪怕一寸,她良心不安。

    也不知眇翁耳背不耳背,听到没有。

    老人只是笑笑,走开几步,继续专心致志地扫地。不时弯腰,吃力地拔掉杂草。

    罗敷朝那庭院看看,后知后觉地有些惊讶,问:“主公的卧房——你们就没进去过?”

    明绣吐吐舌头笑道:“主公严禁旁人擅入。以前主公在时,有两个新来的仆役不懂事,未得首肯便进去打扫,让主公轰了出来,被罚扫了三天的厕所……”

    她嘻嘻一笑,在回忆中沉湎片刻,才道:“嗯,不过夫人你又不一样。主公没给过你钥匙?”

    罗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

    蚕舍里空无一人。意料之中。

    王放“公务繁忙”,又是喂鸡又是牧牛,眼下不知在何处浪,留着一屋子幼蚕独守空房。

    罗敷一进门就开始摇头,瞬间看出了五六七八道缺陷;温度不够暖,桑叶不够嫩,切得不够细,水汽不够均匀,有些竹笼排得太密,有些箔板又太稀疏,蚕粪也打扫得不干净……

    就连墙壁神龛里供奉的蚕神嫘祖,那木制神像满面尘灰,无力地歪在一边,面前的盘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多久没放贡品了!

    简直不能忍。罗敷觉得,这一屋子幼蚕还没给折腾死,还在努力地嚼吃桑叶,已经是感人至深的生命奇迹。

    她拿出主母的架子,发号施令:“给我找几个得闲的妇人来!这蚕舍必须立刻改造!”

    *

    罗敷直起身,擦把汗。腰酸背痛。

    蚕舍总算有了些蚕舍的样子。算不上旧貌换新颜,起码看起来让人身心愉悦。

    要不是叫了几个人帮忙,特别是明绣的大力相助,她一个人还真完不成这项苦工。

    明绣面不改色气不喘,心疼地看着她,说道:“夫人回去歇吧。天都快黑啦——我伺候你吃晚饭?”

    罗敷早就意识到,把明绣派过来跟着她,大约本意是给她一个临时的侍女。不然堂堂主公夫人无人伺候,岂不是成了笑话。

    然而她哪有这么大脸使唤别人。论出身,她和明绣半斤八两,都是尘埃里钻出来的、苦命人家的女儿。

    因此,她每次请明绣做什么事,都不忘问一声,“你愿不愿意帮忙”。得到明绣的肯定答复,再进行下一步的吩咐。

    而自己吃个晚饭,显然用不着别人帮忙喂。赶紧回道:“不用不用,你也累了一天,咱们一块儿吃,然后你去休息。我——我晚上不需要人服侍。”

    明绣看看她,认真点点头,笑道:“那么,我就住在你对面院子里。有事声唤就行。”

    谁也没有伺候人的瘾。秦夫人既然不当她是侍女,明绣乐得顺水推舟。

    罗敷于是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刚一推门,平白发现一丝丝不寻常。

    梳妆台上多了点东西。小小的胭脂盒子旁边,赫然卷着一摞素帛。解开来,密密麻麻全是字,竟是一卷帛书。

    帛书旁边的毡布上,摆着一枝毛笔,一小块墨,一束竹简,一个小刻刀。按顺序摆得疏密有致、赏心悦目。

    罗敷怔了好一阵。左右看看,屋里没别人。

    立刻知道这是谁干的。十九郎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这是第二次闯她房间了。

    可这一次她没怎么生气,甚至觉得他干得漂亮。还不是是她自己要求的,“我要学识字。给我找点书本笔墨”。

    他果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吩咐,并且悄没声没让任何人瞧见。是不是该嘉奖他的“孝心”?

    罗敷心跳加速,脱鞋进屋,关门上闩。不能让别人察觉自己在偷偷学文化。

    点上灯烛,就着晃动的光影,将这些“书本笔墨”看了又看,又不由得头大。

    有了这几样东西,自己便能读书识字?

    ——差不多。阿弟张览每日上学,带的不也是这些东西吗?

    展开帛书,从头到尾慢慢看,也不知是正是反。每个字都像跳舞的小人,朝她搔首弄姿,就是不开口说话。

    罗敷皱着眉,烛光底下辨认半天,好容易在字的海洋中找出一个眼熟的“秦”字——飞檐高台前,舞姬裙摆旋——这才确定了上下左右,将那帛书珍而重之地拿得端正。

    随后又不知该怎么办了。是不是该一个字一个字的抄?笔墨练习册都给她准备好了。那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暂且扔一边。

    她洗了手,头发挽起来,将这一摊子东西铺在小几上,找个软垫跪上去,铺平裙摆,正襟危坐。

    右手执了笔,手指头不知如何放,闭目回忆儒生文人们奋笔疾书的模样,拗了几次姿势,越拗越觉得别扭。

    罗敷不是没拿过笔,但都是在布面上绘花样。握笔如握剪刀,五根手指攥起来便罢。

    于是干脆五指成爪,一把攥住,拇指勾在右侧,自觉**不离十。

    墨用小碟化开,舍不得多用,挽着袖子,蘸了针尖大的一点点。按住那竹简一端,像模像样的,开始抄那个“秦”字。

    她觉得写字跟画画差不多。但不知这个“秦”字,是先画高台呢,还是先画舞女?

    她攥起笔,决定从舞女的发髻开始画。

    没两笔,墨就用光了,发髻成了干扫帚尾。再蘸一下,不幸沾得多了。一个硕大的墨点子啪的掉在几案上,又溅出几个小墨滴,欢快地跳上她的裙摆。

    罗敷“啊”一声,赶紧站起来,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忘了手中还拿着笔,笔尖墨汁流淌,转眼间又是一滴墨,直直掉在了竹简上,顺着竹子的纹路开始流淌。半根竹简瞬间黑了。

    罗敷手足无措,半天才想起来补救的方法。找出明绣白日里收拾房间用的粗麻布,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把墨迹擦掉。

    裙子上的已擦不掉了。丝绸轻纱的裙摆,近一个月才能织成一匹的精致料子,现在污迹点点,宛如摔进烂泥坑。心疼得简直想哭。

    她咬咬牙。自己做的孽自己还。哪个读书人没有被墨汁污过衣服。

    几案清理干净,拿一根新竹简,继续描那个“秦”字。

    可恨笔尖的细豪不听话,经常被竹子的纹路带偏了走。最后的成品不忍直视,高台宛如着了火,舞女成了睡卧的莲蓬。

    绘了三四遍,才稍微有些像样。这才惊觉,鼻子尖儿快贴到竹简面上了。

    赶紧直起背。额角已经出了一排的汗,双手几近抽筋——左手虽然空着,但不自觉的跟右手一齐较劲,于是两只手一起累。

    罗敷再擦一把汗。忽然看到手边的小刻刀。她觉得知道这东西是做何用处的了——画字画到心烦意乱时,整个人充满了破坏欲,想拿刀将笔墨帛书划个稀巴烂,去他的之乎者也!

    她还是明智地按捺下这一冲动。深吸口气,调整心情,摊开帛书,打算找第二个认识的字。

    还没看两眼,身后极近处,响起一声轻轻的笑:“阿姊,字不是这么练的。”

    已经“冲撞惊吓”不知多少次了,你们不知道而已。

    罗敷赶紧让他起来,“这儿灰尘多,以后别拘礼。”

    王放这才站起身,口中嘟囔几句,眼皮子耷拉着,众目睽睽之下,甩出一个小小的眼色,貌似不服。

    只有罗敷觉得懂了他的意思。赶紧安抚地看他一眼:好好,回头找机会跪还你。

    然后摆出阿母的架子,慢条斯理告诉他:“蚕舍是我让人收拾的,你以后不用管了。我别的做不来,好歹养蚕养过不少年。蚕舍中的门道多,你若有兴趣,回头我慢慢跟你讲——可千万别再胡乱折腾了。”

    白水营的事务她不敢插手,方方面面都是“客随主便”。唯独蚕舍这一块地方的指挥权,是她义不容辞要夺来的。

    胖婶帮腔:“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别会写俩字儿就觉得自己能耐!”

    王放轻轻咬嘴唇,忍辱负重地接受了批评:“不敢不敢。”

    罗敷忍笑,制止了胖婶的狐假虎威:“好啦阿婶,说得好像我年纪很大似的。”

    把王放领到一堆坏织机前面,把她计划中的修理工序慢慢说了。她倒不怕他毁织机,反正本来都是坏的。

    她耐心解释:“你一个人是修不好的——不不,就算力气再大也不行。只有我先坐上去,让机杼各处都吃上劲儿,再换零件便容易得多。甚至,两个人也许还不够,得再有人站在两侧,拉着棕框和线……”

    一架织机说大不大,一个五短身材的女郎就能操作。然而说小也不小,要修理组装,则需要好几个人一齐动手——这是她以前在韩夫人家看来的。

    王放一开始还吊儿郎当的听,听没几句就惊讶地发现,这个大字不识的女郎,在有些方面还真不算草包。

    甚至有了那么一丝指点江山的宗师气派——不少阿姑阿婶听她讲着讲着,便茅塞顿开,七嘴八舌地感叹“原来如此”。

    王放对织布之事一窍不通,也不好意思混在里头听,一溜烟跑出去,找锯子刨子锤子了。

    ……

    慢工出细活,集体的智慧大无穷。罗敷带着大伙摸石头过河,居然成效卓越。

    第一天,修复了四架简单的斜织机。等到第二天晚饭时分,坏掉的织机一架架的修复起来。有的已经穿了梭,引了线。有的虽暂时不能投入使用,但已经像模像样地竖了起来。看得胖婶等人目瞪口呆。

    当然也有代价。工坊里几十个妇人累得腰酸背痛,多少年没受过这种罪。

    还剩最后一堆烂木头,却是无论如何也拼不起来了。王放不甘心,还趴在地上敲敲打打。

    罗敷倚在一架四综斜织机上,有气无力地劝道:“别想啦。那大概是个花楼,不知哪个收破烂的堆过来的,眼见缺胳膊少腿儿,竖不起来的——就算能竖起来,咱们也没人会用。这两日辛苦你,回去歇吧。”

    王放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夸张地活动胳膊手腕:“多谢阿姑体恤……诶,胳膊还真酸,今晚要是能吃肉就好了……”

    但除了他,女眷织工们已经十分心满意足。有人打趣:“这下机子比人多啦,看着怪浪费的!”

    罗敷身子累,脑袋却没僵,心中一动,轻声说道:“那就多找些人来干活!最近不是那个冀州牧……叫什么来着……招兵买马,绢帛布匹都跟着涨价?咱们若是赶趁织造,说不定能多换钱粮呢!”

    众织女一下子没听懂:“什么涨价?”

    白水营自给自足。种出的粮食自己吃,织出的布匹自己用,很少有需要物物交换的时候。

    于是大伙的思维都慢半拍。过了好一阵,胖婶才赞叹道:“夫人就是夫人,瞧这见识,跟男人似的!”

    罗敷有些心虚。这哪里是她自己的见识。是昨日偶然听闻谯平所言,说冀州牧“招兵买马,眼下定然急需绢帛布匹,用来制作军衣旗帜、或者赏赐部下”。她不过是用心记住了而已。

    再结合她被“绑架”前的经历——布匹织物似乎确实有越来越贵的趋势。谯平足不出户,却已经料到了。

    好在一众女眷都见事不多,没听出来她其实是在拾人牙慧。

    只有王放,一只脚迈出工坊,听了罗敷这么一句话,忍不住嗤笑一声。

    毫不客气地就戳穿她:“是啊,子正兄运筹帷幄……”

    罗敷大声咳嗽一声。非要拆她台么!

    王放也不傻,立时顿悟。不是前晚上刚刚跟她达成一致,要协助这位冒牌夫人,树立一个“肚里有货,并非草包”的形象么?

    他不动声色地改口:“子正兄运筹帷幄,算到我在此偷懒,刚刚叫我去训话。诸位阿姑阿婶,小子告退。”

    罗敷松口气。算他反应快。

    正好嘱咐他一句:“见到谯……见到子正,问问他,能不能给这工坊多拨几个人。”

    王放回头笑:“阿姑看我像是说得上话的人吗?你要扩织坊,不是小事,最好亲自去跟他说。”

    罗敷一时有些出汗。她只不过乘兴随口一提。

    被王放这么一回话,脑海里立刻才思泉涌,闪出了“不自量力”、“越俎代庖”、“胆大包天”之类的词。

    身边众女眷倒都附和:“就是!夫人愿接管织坊,大伙求之不得。但还是跟谯公子报备一下的好,免得显咱们女人家自作主张。”

    罗敷这下不去不行了,转身跟织女们告辞:“明日见。”

    谯平年纪没比王放大多少,然而大伙提起他时总是敬畏有加,言语中从不失恭敬。相比对王放的态度,俨然两辈人。

    可见威信。

    再看看前头带路的王放。罗敷不禁想,这孩子是不是成长过程中特别讨人嫌?

    仿佛印证她这个想法似的。远远看见明绣走过来,王放立刻笑嘻嘻打招呼:“阿毛!前日宰的猪还剩不剩?能不能分我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