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昨夜清歌梦入江南烟水卷吴玉轻声吟诵着词句,没有谱上韵律,经他的嗓音听来,却是别样的婉转凄袅。
“之仪兄盛赞,小可闲暇随笔而已。”风挽月语声轻淡,下意识地合上了素笺:“诶,若是明日能走得,索性便离了这长安,再不回来也罢。”
这国师府人气荒稀,连寻常官宦人家庭院里来来往往的僮仆也没有。空余偌大一个宅子,僻静而孤寂。
“好,在下便弃了这荣华,陪君醉卧河山罢。”吴玉一扫来时哀戚,似是看到两人携手而游的那一日,眼瞳中带了微浅的笑意。
“嗯。”风挽月看着眼前这个人笑,不是妖魅邪佞,而是不同寻常的温婉。柔柔的,连他自己也未发现。
要是眼前这个人是他,他如此期待地说要弃了江山,同自己醉卧河山,那时自己又该是何等样的心情?也许是狂喜罢,也许又是处变不惊,默默欢喜着。当从前握在掌心的一切都从指缝中溜走,似水华年,一切都将不会重头。究竟是甚,毁了这段缘,难道真是所谓天命?他风挽月不信。
简单准备了水酒,于府中难得摆上筵席,同吴玉空饮对酌。酒酣,吴玉早已是醉眼惺松。
“挽月…你就像这杯中的月亮。我想把你揽在手中,却终是…一场空。”打了大大的酒嗝,喷出微热的酒气。
“之仪兄,你醉了。”目光清明,时不时从杯中呷一口细品。
“嗝…我…我…没醉…”扔了酒杯,趴俯在桌面之上,斜挑了一只眼眸:“若是我醉了,挽月怎地没醉?”从这个角度望去,一片醉眼之间,竟见摄人的蛊惑。
风挽月轻叹一口气。醉了也许便就好了罢,可笑的是杯中他特意去长安酒肆中买来的神仙醉,也不能让神仙沉醉。甚京都第一美酒,空博虚名而已。
“挽月…再与我斟…一…杯…”趴在桌上的人已进入半昏沉状态,口中还在无意识地念叨。
风挽月微皱了眉,正在权衡是否要扶他留宿在此。若是这般,明日朝中又要有甚新的流言蜚语了罢。不是在乎虚名,真的只是不想让那个人有所误会。即使…即使他于他,已经变得形同陌路。
正在犹豫间,眼角一旋,于不远处雕廊之上瞥见一抹暗绿。
绿荷?!
她不是成了那深宫之中的三品主事女官,怎来这清冷空旷的国师府。
“女官大人,您来小可寒舍光临,怎不遣人能知一声,也好稍事洒扫一番。”风挽月把扶了一半的吴玉又安放在椅上,对着不远处负手而立。
那边厢廊外的花影乱了又乱,绿荷才扶花而出。清秀漂亮的脸上是躲闪的神光,不知是羞愧还是羞怯。
“我…”轻轻嗫嚅着,嘴唇开合。
“功名利禄,不被我风挽月所重,定被其他世人所重。绿荷不必多说,明日小可便离了这长安。”
话说于此,绿荷的神情却忽地激越起来,从廊上急急踏前几步,提亮了声线。
“你说甚?你要离了长安,你又要去何处?可是与他同去?”指了指醉伏着的吴玉,声音难以抑制:“风大哥,你可知陈大哥他每夜在宫中是如何一番牵记?”
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话语间是难以掩去的激动。略为羞赫地轻咳了声,敛去脸上各种纠缠的神情。
“是嘛。原来这便是陛下的情深若此,着实让臣等叹服也。”听她这般,风挽月嘲讽而笑,眼底分明有自嘲的情绪。
为了他变做这般,如同岂盼君王青睐眷顾的女子,日夜翘首。没想到多情换来的多情,便是如此这般。花容月貌,怎比得上天下臣民、万里江山?
暗暗咬着牙,保持着面上僵硬的笑。转过身,重新扶起身边的男子。捉过他的手臂,想了想、还是把它搭在自己肩头。吴玉曾不如陈吟风俊伟,却也算是端正颀长。风挽月少了神元支撑,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男子,扶着他的脚步不由有些踉跄。可他咬着牙,挺着腰杆,极尽所有要留给世人完美的背影。
绿荷看着两人相扶而去的背影,轻轻概叹。直到两人消失在了厢房的雕木大门之后,夜露沾上绿色纱裙,却是久久也未离去。
谁家凉夜?谁家万户砧上捣衣声。浓了秋冬,淡了春夏。
荷花仙子?风华?四海龙君?这些来自远古的名讳,陌生而熟悉,像是昭示着什么过往。要在今世绽开,破茧成了蝶。
翌日朝上。
风挽月在百官眼中再次蔑视君威,只着了日常的血色纱衣上朝来。
横眉冷对,轻咬下唇的神情带着清涩与娇冶的双重勾摄。他的声音如苗寨神秘的乐器,充满蛊惑之意。
“臣风挽月甘辞去当朝国师一职,自愿下放江南之地,终身不入京畿之地。愿陛下成全。”
“陛下,臣愿与风大人同往。”吴玉迫不及待地出了队列,弯腰启禀。
陈吟风看着眼前两人,神思愣怔。像是什么难以置信的惊天大地,一时微张着口,无法发出声。
殿中一片混乱,众臣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知他们说甚,却可以偶尔捕捉到几个肮脏的词汇。而殿正中两人却保持上禀时弯腰垂手的资势,面对四周的评判,恍若未闻。
不要让他走,你爱他。
快让他走,有他在你身边,有了牵绊,你永远也不能真正得到天下。
不要让他走,你知道的,你这一生只将衷情他一人。他走了,将是你一生的悔恨。
快让他走,有了江山,有了权势与金钱,要何等样绝色倾城的美人男宠没有?
江山…美人…在他心中幻灯片般反复交替出现,权衡不下。最后还是前者占了上风。
就像心中有另一个自己,如魔鬼一样,叫嚣着、削弱了本我的认识。
“朕…”出口,声音如同千万块碎玻璃相碰一样地干涩难听。
长长的空当,憋着一口气,像是在积聚力量勇气一般。
“准奏。”
一刹那,所有积聚起来的力气如流水般流逝。一刹那,四周的一切一寸寸地轰然倒塌。
风挽月猛地抬头,正对上那人深遂无波的漆黑眸光。于帝座之上,居高临下,傲视江山。对于他,却是如此冷漠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