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是江言人生从云端跌入低谷的开始。
据说，是有人买通了他们学校的领导，不知用了多少钱，给自家孩子换来了一个保送名额，换来一个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所以，在不过一手之数的保送生中，也就只有凭着成绩，家里没有半点背景的江言，最适合当这个牺牲者了。
“怎么可能，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江言扶额自语道，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小言。”
母亲看到江言那苍白的脸色，心中骤然一痛，刚刚哭完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她骤然起身。
“妈，不要！”
看母亲这架势，江言立刻想到了她要干什么，他大声喊到，但却发现，自己的嘴巴一张一闭，却丝毫发不出声音来。
甚至连身体，都像是被固定在沙发上一样，即便是用尽平生力气，也没能动弹一下。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幕，但不知是何种力量，在阻碍他，让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无法阻止，也无法逃避。
一声闷响，母亲跪在了地上。
她哭泣着，泪如雨下，大腹便便的副校长紧忙起身来扶起她，但她仍是不起，她在哭喊着，但江言却什么都听不到。
眼前的画面再一次模糊，他无力的倒了下来，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化作虚无。
“小江，发什么呆呢？现在可是在开会，严肃一点。”
坐在首位的中年男人面色阴沉，手中的高级钢笔敲击着优质木材制成的桌子，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
江言呆呆的站着，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气质成熟的女人开口提醒到，语气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江言抬起头环视一圈，眼中露出疑惑、茫然。
自己刚才，不是还在学校吗？
这里又是哪里？
无视掉眼前众人的不满，他推开椅子，往外边走去。
而在他的手碰触到椅子的那一刻，时间仿佛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神情，仿佛凝固起来，连那中年男人面前的茶杯中冒出的热气，也停止不动，凝结在空气中。
记忆如潮水般从脑海中涌出，伴随着阵阵刺痛，那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保送资格被取消，他多多少少受到了些影响，高考发挥失常，他这个在全市各个高校闻名的天之骄子，最终只考上了一个普通的本科院校。
大学毕业，经人介绍，来到了这家公司，而这似乎是公司的一次会议，在记忆中，这里似乎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过，这应该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为什么会……
难不成自己是在做梦。
“小江，继续你的讲话吧。”
他那美女上司不耐烦的开口，似乎对他拖延会议的进程很是不满，但这不满的程度，似乎有些过头了。
“哦，好，对于新软件的开发设计，我有以下几点建议……”
江言的目光在美女上司身上扫过，平静的目光蓦然一颤，他似乎记得什么，有关于这女人的记忆，很深刻，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关于这次演讲的记忆，在他脑中出奇的清晰，按照记忆，他将脑海中的话复述一遍，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番话下来，不少人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他心中却生不出丝毫自豪喜悦，目光紧紧盯着那坐在首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那是他们的科长。
笔记本连接上大屏幕，将鼠标挪动到那自己精心制作的上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记忆到这里，就没有了。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呢？
带着对过去的疑惑，他轻击鼠标，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目光扫过那坐在自己身边的清丽女孩，略带青涩的精致面容之上，带着丝丝温和的笑意。
这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眼中有着些许赞许，还有着几丝倾慕。
不好！
他的心脏为之一颤，手中的动作，却已经停不下来了。
想起来了，原来是这样……
看着屏幕上的一副副图片，人们一阵哗然，他丝毫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盯着眼前的人儿，看着她的脸色渐渐苍白。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撞得粉碎。
那一张张照片，或是裙底，或是领口，从各种刁钻角度拍出来的照片中，夹杂着一张侧脸的照片，那时候，她笑得很美，就像是跌落人间的天使，纯洁、清澈，让人生出一种捧在手心呵护的想法。
一道道异样的目光看过来，然而并不是看他，而是看她，各样的目光，又岂是她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姑娘所能承受。
她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皓齿轻轻咬着薄唇，她没去看他，脑袋越埋越低，没有人看到她的神情，但那单薄的身影微微颤抖的迹象，清晰可见。
在众多异样的目光中，她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走出了会议室。
“哼！”
一声重重的闷哼，众人将目光转向科长，只见他站起身来，冷冷的瞪了江言一眼，转身摔门而出。
随着他踏出门去，美女上司腾的站起身来，对江言怒骂起来，紧跟着，他们办公室的几个同事都加入了怒骂江言的行列。
毕竟，那女孩是他们办公室中的一枝花，而江言则是月月最佳员工，女孩还整天围着他转，现在出了事，他们也乐得痛打落水狗。
江言目光淡淡的在美女上司身上扫过，为什么会这样，恐怕她再清楚不过吧。
自己这在开会之前最后经手的就是她了，那时自己便很奇怪，她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把电脑拿过来，而不是将直接发到她的电子邮箱呢？
原来，是这个目的啊。
两个女人之间，走得很近，想拍这样的照片也不难。
她这么处心积虑的陷害自己，不就是因为自己在他们这对狗男女行苟且之事时，撞破了他们吗？
他们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是上司的上司，也就那位看似不苟言笑的科长，他一个小小的员工又能如何。
事情过去多年，他的心中早已平静如水，但此时心中却是生出一丝恨意，他不恨他们构陷自己，他只恨他们连一个天真的小女孩都要利用。
不理会身后那空洞虚无的谩骂声，他走出门去，看向走廊尽头，那道孤单的身影颤抖着，掩唇哭泣。
而在她身旁，是他们那位衣冠楚楚的科长，他用低沉且带有磁性的声音，安慰、开导着她，身上闪烁着如兄如父的光辉，若不是眼中那掩饰的很好的欲望和贪婪，江言都信以为真了。
无奈的谈了口气，他带着对她的最后一丝眷恋闭上双眼，脑后的谩骂声愈来愈远，最终消散，耳边的寂静让他松了口气。
好真实的梦，好累。
该结束了吧。
但事实不遂人愿，再次睁眼，或者说是被某种力量强制掰开双眼，他看到的，还是一副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画面。
自己的过去，过去的一切，如播放影片般在眼前闪过。
从云端跌落，从低谷爬出，再到第一次失业、失恋，随后的是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落，仿佛自那之后，自己的人生就失去了颜色。 一个尖子大学生，现在却只能靠送外卖度日，甚至是母亲去世，自己都没能陪在身边。
每每有同学会，他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他怕让那些人看到自己现在落魄的样子，怕看到那些自己往日不屑的人风生水起的样子。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似乎占据了他的前半生，朝九晚五，糊口人生，自从母亲离开之后，他也只能靠着酗酒来度日，来忘记孤独。
“来，江哥，我敬你一杯，多谢你的照顾，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小弟，能帮上的小弟一定不推辞。”
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笑道，略带地方口味的普通话，还有那一脸憨厚的笑容，让人不禁给这人的第一印象打上老实二字。
江言端着一次性纸杯，一口饮尽杯中辛辣的液体，下巴上的胡渣粘上点点水珠，饱经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熟悉的情景，一杯酒下肚，却丝毫感受不到。
时间如白驹过隙，无论是在梦中，或是在现实中，都是如此，转眼间，自己已经三十出头，但却是顶着一副四十多岁的大叔模样。
胡子拉碴，眼袋浓重，一副邋遢至极的模样，身上散发着男性独有的汗臭味，哪里还有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孤傲少年的样子。
他年过三十，却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更别说是谈对象了，自从母亲去世，他便一个人生活，因为最后一丝傲气，他断绝了和所有的亲戚的联系。
他不想有人来怜悯自己。
此时的他，花了几年的积蓄买了辆车，开始跑起了出租，最近带了个刚入行新人，也算是半个徒弟，就是眼前这憨厚小伙，别人都说他能遇上这么个老实徒弟，是缘分。
不过，他可清楚，这小子看起来憨实，其实是个里面和外面一个色的主，黑！
“老江啊！徒弟敬你酒呢，你咋能先喝了呢？来来来再满上。”
旁边一个三十好几的大叔开口道，说着，拿起桌上的小瓶二锅头给他倒满，满满一纸杯的二锅头，这分量不算多，但也不少。
“有人约我在这见面，你们还是早点走吧，免得等下连累了你们。”
江言再次一口饮尽，这酒就好像是水一样，浑然无味。
“连累我们？老江你最近得罪人了不成？”
大叔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旁边“憨厚”的黝黑小伙也是眼睛提溜一转，望江言身上看过来。
“刘超，前几天跑我们那条街收保护费，我没给他面子，这不，结下了梁子，今天晚上约我在这见面。”
听到刘超这个名字，几人的脸色皆是一变，刘超是谁？这家天上人间酒吧的老板，附近几条街赫赫有名的人物啊！据说手底下有不下五十号人，打起架来，那是真的狠啊！
这样的人物，他们谁能惹得起？
可他倒好，驳了人家的面子，还在人家的酒吧里优哉游哉的喝着小酒，也是没谁了。
众人一阵沉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堪，那看起来和江言关系不错的大叔也是脸色不好看。
这时，他口袋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里边传来自家婆娘那泼妇一般大嗓门。
“都几点了？还特么在外边野，不想回家的话，今晚就给我死外边去。”
大叔只觉得像是听到了天籁一样，连连点头称是，让电话那边的媳妇一阵郁闷，哪天打电话催他不得吵一架，今天怎么这么乖了呢？
“唉，你说这事，老江你也看到了，哥这也是……”
大叔一副尴尬的表情道，一只手摸着后脑勺，脸上的神情很是无奈。
“没事，都回去吧，现在是法制社会，他们还能乱打人不成，大家都是文明人，你们不用担心，都回去吧。”
江言面不改色，捏了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嘟囔着说到。
“那……那哥几个就先走了。”
大叔与其他几人对视两眼，略带犹豫的说到，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提醒到。
“情况不对就报警啊！”
江言不耐烦的点点头，低着头磕着自己的瓜子，虽然这是在梦里什么都感受不到，但他还是按照记忆中的发展进行着。
见江言点头，几人相视一笑，跑似的往外边去了。
“那个，江哥，你看咱这身体皮糙肉厚的，就是挨打也能帮你扛着点，要不我了留下吧。”
黝黑青年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走，他似乎考虑了很久，神情严肃的开口道。
江言轻笑两声，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好啊，你留下吧。”
黝黑青年的憨厚老实的面容顿时一僵，渐渐变得有些难看，不过被他掩饰了起来。
“额，那个，江哥啊，你看我这记性，我老娘还在家里病着呢，没人照顾我怕……”
思考许久，黝黑青年结结巴巴的笑着道，但那笑容确实是令人不敢恭维，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
“那你就回去吧。”
“额，那我就回去了，不好意思啊江哥。”
黝黑青年起身离开，江言目光淡漠，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双眸低垂，嗑瓜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终于都走了，安静了。
什么刘超，什么保护费，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有人收保护费，那自己一定会是乖乖交上去的，他可不是那种头铁的二愣子。
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赶走眼前这些虚伪的人罢了。
靠在椅子上，他闭上双眼，静静聆听着酒吧里潮流前卫的音乐。
脑海中的记忆到此，便是一片空白了，那接下来，应该就是重头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