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北疆之主燕王李茂终于率领着多达七八万的北疆兵抵达了安平国,即冀京京畿之地。
四万步兵,三万渔阳铁骑,当那黑压压的大军陈兵于冀京城下时,那种险些会让人窒息的滞重感,仿佛梦魇般笼罩在冀京城内守将的心头。
与一般的军队丝毫不同,北疆兵光是在城下整齐列队,哪怕不曾呐喊威慑,亦给冀京城头的守兵们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尤其是对于像李寿这般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来说。
“比……比预想的晚了三日呢……”
本想说句话打破凝重的气氛,可当说出口后李寿这才意识到,他所说的话,语调竟然微微颤抖着。
“不过是恐吓而已!”北池侯文钦似有察觉地望了一眼天子李寿,他显然是看出了李寿心中的胆怯与惊慌,不过却未说破,淡淡说道,“李茂自恃清高,素来自以为是,瞧不起旁人,此次之所以姗姗来迟,无非就是行威慑之计,叫我等在等待北疆兵到来时,不知不觉中陷入恐惧之中!——谢尚书曾经不也说过么?可怕的并不是等事情真正发生时,而是在等待事情发生的那一段时间……”
“是……是么……”咽了咽唾沫,李寿的面色依旧是苍白而无血色。
见此,文钦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待沉思了一番后,他却又改口劝道,“陛下莫惊,北疆兵乃我大周边陲精锐之师,此事断然不假,可若是其打算轻易攻克冀京,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虽说西公府韩家父子的反叛令冀京失去了两万兵力,但就目前城内的兵力而言,也不是就不能守,就看陛下如何决定了!”
“……”李寿闻言张大着嘴欲言又止。或许此前他心中确实有一股雄心壮志,欲阻挡北疆兵于安平国,可当他望见城外密密麻麻如蝗蚁般的北疆兵时,他心中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也难怪,毕竟李寿从未真正领导过一场战事,更何况是处境极其不利的战事。虽说四年前他也曾前往西北平定叛乱,可说到底,那次战事全赖谢安与长孙湘雨二人出谋划策,毫不客气地说,他李寿只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除了背负着一个名义上的主帅,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
而此番依然决定以天子的身份留在冀京阻挡李茂的大军,说白了只是李寿的自尊心与荣誉心作祟罢了,可这并不代表他已做好了与北疆兵一决胜负,甚至于到不惜性命的地步。他,还未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见李寿面露犹豫之色,文钦心下微微摇了摇头,暗暗将李寿与他此前所效忠的前太子李炜做比较。
或许在旁人看来,前太子周哀王李炜阴狠毒辣,有诸多恶习,但是文钦却始终对李炜忠心耿耿。在这世间,有一类人对情谊看得比什么都要重,比如说梁丘皓对刘倩的感情,丝毫不受岁月侵蚀,哪怕生死相隔也钟情不渝。
而文钦对李炜的忠心还不至于达到梁丘皓对刘倩的感情那种地步,但说实话其实也相差不了多少,毕竟文钦曾是李炜的头号心腹,哪怕是逼宫篡位,只消前太子李炜一句话,文钦毅然而然带兵杀入皇宫。
除却前太子李炜对文钦的器重之外,更重要的是,文钦一直觉得李炜才是一位优秀的君王人选。
而事实上,就连先帝李暨也曾说过,众皇子中,唯独皇二子李炜最是像他。
[倘若是太子爷在此……]
微吸一口气,文钦忍不住在脑海中浮现一个幻想,幻想此刻登上城楼的并非是性格懦弱的李寿,而是前太子李炜,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景象。
[首先,太子爷必定会将亲向李茂的那一系人全部杀尽吧,借此激起李茂的愤怒,叫其愤然攻城……]
想着想着,文钦的嘴角扬起几分淡淡的冷笑。虽然前太子李炜做事阴狠毒辣,但是却颇为合乎他文钦的胃口,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一国之君?
就算是先帝李暨,不也是杀兄迫父,逼宫篡位这才得以成为了大周皇帝,继而创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显赫功勋的?
[李寿,终归只适合当个太平盛世的皇帝……不,太平盛世也轮不到他,因为李贤比他更适合……]
文钦的心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
他不是不能理解西公府韩家父子为何要弃李寿而投燕王李茂,毕竟在很多时候,李寿并不能展现出他作为帝王的才能,若不是朝中以谢安为首的权臣们保着,以李寿的资质能当皇帝?简直是痴人说梦!
当然了,尽管心中对李寿也并没有多少好感,但是这却并不妨碍文钦愿意助李寿守卫的冀京的决心,毕竟皇四子、燕王李茂是前太子李炜生前争夺皇位的劲敌,尽管如今太子爷李炜不在了,但是文钦却丝毫没有要改投李茂的意思,更别说四年前皇宫金殿上,文钦与北疆五虎之一的张齐还有一段恩怨。
张齐,那个当年削了他文钦肩头一剑的北疆大将,文钦这些年来可是从未忘却过。
“城内撤向朝歌城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就在文钦暗自猜测此番会不会再次撞见北疆五虎之一的张齐,好让他报复当年一剑之恨时,他冷不丁听到身旁的李寿开口问了一句。
尽管李寿这句问话与当前的紧张气氛有些不搭界,但终归此人乃当今大周天子,岂有不回话之理?想到这里,文钦低声回复道,“朝中大臣们,前一阵子护着后宫皇后与太子殿下已撤至朝歌,城中的百姓,陆陆续续也已撤走了五六成……”
“这么说还有将近四成么?”喃喃自语的一句,李寿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道,“文大人,朕不通军事,要如何才能守住冀京,望文大人多多提点!”
“……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文钦颇有些意外地瞧了一眼李寿,毕竟此刻的李寿虽然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畏惧,但是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在文钦颇感意外的目光注视下,李寿深吸一口气,旋即大步走向城墙边沿,双手扶着女墙,用眼神扫视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北疆兵,忽而厉声喝道,“李茂何在?!”
这一声呵斥,虽然声音并不洪亮,但却叫城上诸多守兵为之惊愕,就连文钦亦有些诧异。
[怎么?难道这位生性懦弱的陛下,竟然有胆直接跟燕王李茂叫板?]
别说文钦愣住了,就连在城外喊话、劝说城上守兵投降的北疆军小校也傻眼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城楼上那位身着天子龙袍的男子。
“天……天子……”
“陛下……”
大周终归是数百年的君主集权国家,忠君爱国的思想根深蒂固,得见天子李寿登楼喊话,城下的北疆兵不出意外地出现了几分慌乱。毕竟在这个时代,天子就是天,反天子便是反天,是叛逆,是逆臣!
“嘿!有意思……”
身处于北疆虎旗下的燕王李茂闻言微微一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古怪的神色,缓缓策马来到阵列前方,仰头打量着城头上的李寿,大笑着说道,“小九,唤为兄所谓何事?莫不是要开城投降?”
平心而论,燕王李茂根本就没有将李寿当回事,甚至于,没有将城内包括卫尉寺卿荀正、北池侯文钦当回事。先前之所以派部下一名小校喊话,也只不过是存着想兵不血刃拿下冀京的心思。毕竟若是能兵不血刃拿下冀京,李茂也不至于傻到非得弄得满城腥风血雨。
“投降?”城头上的李寿闻言重哼一声,冷笑说道,“李茂,你虽是朕的四皇兄,然终归是臣下,如今斗胆聚兵谋反,意图谋朝篡位,此叛逆之举,人人得而诛之!——凡是忠义之士,又岂坐视你逆行倒施
?!”
这一番话,李寿说是中气之足、感慨激昂,丝毫瞧不出他此前还被北疆兵强大的军势吓得脑门冷汗直冒。
李茂闻言面色一沉,要知道他本来只是想奚落李寿几句,可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李寿罩上了一道,“传令全军,莫要惊慌!——这类特殊的抛射杀伤力并不大,叫士卒躲在女墙后,用盾牌护住头顶便可!”
正因为有熟悉这种骑兵抛射的梁丘公与北池侯文钦在,那四万渔阳铁骑的抛射,说实话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这让李茂微微有些不悦。
“换火箭,再来一波!”李茂沉声下令道。
一声令下,四万渔阳铁骑在城下一箭之地外转了一个大圈子,再次对城头方向施展了那不可思议的抛射,而这次,他们手中的箭矢换做了火箭。
李茂本想用那四万支火矢点燃城上的引火之物,以及城内的民居,但不知为何,那四万火矢下去,冀京城上竟然丁点火光也无,甚至于,城内也丝毫没有民居被火矢点燃的迹象。
“预先拆掉了那些民居么?”李茂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城头,在他看来,能做到如此针对他战术的,恐怕也只有教授他武艺与兵法的恩师梁丘公了。
“换寻常箭矢!”心中微微有些泄气的李茂只好再次下达了命令,毕竟正如梁丘公所言,这种骑兵的抛射虽然看起来很吓人,但说实话伤害也低得吓人,与其说是有效杀伤城上守卫的箭术,倒不如说是用来震慑敌军的箭术,只要城上的周兵脑袋顶着盾牌躲在女墙后,其实也死不了多少人。
除非是用火箭,用火箭点燃城上的引火之物以及城内木质结构的民居,但很显然,梁丘公早已料到此事,提前一步将城内的民居给拆除了,就连城上也做好了相应的灭火准备,这使得李茂一贯所使用的战术在此不起丝毫作用。
但不管怎么说,尽管那种抛射杀伤力低下,但是所带来的威慑力确实是叫周兵们心惊胆战,毕竟自己射不到对方,对方却能射中自己,这种感觉可不怎么好受。
见此,城上不少守将向梁丘公询问起破解方法。
“放心吧,这种抛射维持不了多久的!”摆了摆手,梁丘公平心静气对安抚道,“就算是熟练掌握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箭术,骑兵一样不擅攻城,待这一波箭矢过了,对方想必是要动用步兵了……”
“可是……”
仿佛是猜到了周围那些兵将心中的顾忌,梁丘公摇摇头轻笑道,“那等骑兵的抛射,对于马力以及骑兵的体力消耗极大,因此大多都是作为第一波威慑城内守兵的慑敌战术使用,并不会长久,再者,当北疆的步兵攻至城下,李茂……那位燕王殿下,怎么说也不至于会射杀己方的士卒。”
“原来如此……”附近的兵将们纷纷松了口气,看得出来,他们确实被渔阳铁骑的抛射给吓到了。
正如梁丘公所言,城外的李茂见渔阳铁骑的抛射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心中已准备投入步兵了,毕竟渔阳铁骑再强,但也不能驾乘着战马渡过护城河,沿着城墙外壁直接冲上城头吧?骑兵攻城终归是奇葩,步兵才是攻城的主流。
“张齐,拿下城头!”李茂冲着自己麾下北疆五虎之一的大将张齐喝道。
“得令!”张齐抱了抱拳,策马上千,右臂一招。
“喔喔——!!”
三万北疆步兵再次发出一声震天般的呐喊,扛着那一架架云梯,一波又一波地攻向冀京城墙。
相比较先前三波骑兵抛射所射出的箭雨洗礼,北疆的步兵,恐怕才是这场战事中周兵真正的强敌。(。(.),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