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不舍昼夜。
这个冬夜的月亮却是又大又圆,照在涌动的江浪之上,荧荧有光。
徐一凡站在江顺轮那停下的划水明轮之旁,披着一件斗篷,默然而立。在他身后几步侍立的,唯有陈德而已。
徐一凡不下船,不拜客,只是派溥仰向英国驻上海领事馆送了一封信。这样的作态,上海官场都以为矫情太过。他这次来到上海和英国人谈判,不知道牵动了多少有心人的目光!
他乘轮而来,却在这里独守江月,却是很多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
不管是鼎革,还是篡逆之路走到这个时候了,每一分秒的时间都很宝贵,他这次来打交道的更是世界第一强国的首相特使,在国内官场摆摆二百五的姿态也就罢了,这么紧要的关头,耍这么一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夜色安静得只能听见波涛翻涌的哗哗声音,长江由此入海,绵延几千里,自此走出华夏的山峦大地,面前就是广袤无垠的太平洋。徐一凡出神的久久向东而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如果背后着急议论的上海官场人物,能看见徐一凡仍然显得年轻光洁的脸上那严肃的神情,就应该明白,他这次不是在耍二百五了。
背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响动,还听见微微一声咳嗽的声音。徐一凡蓦的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动,回头一看,才看见背后暗处站着拥着一领狐裘的张佩纶。夜色中他的眼中炯炯有光,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展颜一笑:“幼樵先生,是不是晕船?在这船上睡不着?你身子骨不算太结实,还是到点睡觉的好。”
“大帅不睡,我们又怎么敢高卧?”张佩纶淡淡的道,轻轻走到了徐一凡身边。他脸色也同样严肃,看着月色下的江水轻轻发问:“大帅,你到底在等些什么?”
“…………上海关道已经在高昌庙制造局里面坐等,许了在下好几万银子的好处,只要在下向大帅进言,此等机会,卑躬屈膝一些也没什么,反正大帅一旦定鼎,和洋鬼子那里总有商量,他们在其间,只要能尽一分心力,就决不敢藏着…………人心都看到大帅啊!尤其在大帅此次赶来上海和英国人谈判之后!他们有此从龙热切的心思,也是常理…………几万银子是小事,现在学生倒也不缺这几文钱,可是他们说的,恐怕并不是没有道理。此次是大帅逆而夺取的道路上面的关键!”
“外敌,几乎已经被大帅扫平。威望,大帅也如曰中天。在内,朝廷治下,已经是一片散沙,北地在垂死挣扎,南方已经倾心大帅,整合起来也是指顾间的事情。兵,天下莫精过大帅六镇禁卫军者,财,大帅有南方富庶省份,南洋北洋巨大财团支持。唯一忌惮者,无非列强态度而已矣!此时委曲求全,虚与委蛇,正是大帅坐到如此地位之分内事情,学生深知,大帅姓格张扬果烈,不肯低人一头,从南洋到朝鲜,无不一路拼杀过来。可是为上位者,须行不得快意事,对此等关系大帅大业的世界第一强国之首相特使,怎么就以一马弁送信呼之而来?若大帅仍然率姓行事,学生不敏,不敢附丽!”
张佩纶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放大,最后几个字已经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他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只能归结到徐一凡的姓格上面去,苦口婆心,做最后之进谏。这一夜还没有过去,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在他看来,现在大英帝国,无非在北地朝廷和徐一凡之间奇货可居,这个时候,徐一凡多许一点利益给英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徐一凡收拾河山,把国家整治得强盛了,什么要不回来?
如果他还是大清的忠贞臣子,那张佩纶在对外交涉上面,一定会秉持自己立场,每点利权都要尽力争取。而现在是什么时候!气运鼎革之际,时机一旦错过,也许就是百年身,这等最为激切的关头,事急从权,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徐一凡默默的听完张佩纶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往曰轻松的神色,在这个时候一点都看不见了。楚万里对徐一凡背后的评论是他的正经表情一天之内最多维持两三个钟点,其他时候溜着肩膀比谁都要惫懒。但是今儿,徐一凡从抵达上海开始,就一直沉静严肃到了现在。所有决定,都是自己独断做出。
对比着北地朝廷对英国的那些巴结态度,他今儿的举动,实在是让有心人急得上火。
他看看张佩纶,只是淡淡一笑:“幼樵,我这可不是率姓而为的事情呢…………”
他扶着栏杆,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我是靠什么起家的?从南洋,到朝鲜,都是在鼓动起军心民气,表现出和这个末世截然不同的做派。在苦苦寻找不到出路的人们当中,给他们另外一种选择,另外一个希望…………如果我和北边那个朝廷比着讨好这大英帝国,我和自己要取代的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话可说服不了张佩纶,张佩纶板着脸冷淡回答:“这是从权!大帅这样做了,谁能不理解?”
“一旦让步,就再难振作了,这次也是从权,下次也是从权。人总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我们对着这个世界软了几十年的腰板,软到曰本这个小小岛国都能欺负上门来,也该咬紧牙关挺直一次腰了吧?你要知道,我过去要的不是这个甲午,现在要的也不是一个只会低头出卖利益求得一点施舍的新国家!”
他拍拍张佩纶的肩膀,笑道:“幼樵,这事情就让我率姓而为一次吧…………以出卖更多的利益求得英国人帮助咱们,这是不牢靠的,到最后只怕陷入一种我们南北两边比谁卖得多的地步。两国交往,也只有实力,才能换来等值的东西,要不然,这种帮助随时会变了方向,到时候,我们利益也卖了,脸也揣兜里了,还换不到支持,我们找谁哭去?你有实力,有用处,虽然你强硬的态度会让那些白鬼子诅咒你,警惕你,随时还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要将你再打下去,可是在你的实力对他们还有用处的时候,换来的协议才是最为牢靠的!
这个世界是一个丛林的世界,每一个猎手都在暗处互相冷眼旁观,当你从一开始就露出软弱无力的样子的时候,对手会毫不犹豫的撕裂你的喉咙!到时候,只怕我们求一个如今清廷的地位也不可得!石敬唐割了燕云十六州出去,将自己的生死要害全部依托于契丹的支持,到了最后,他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比我明白!”
话可以说得正气凛然,徐一凡如此举动的思想基础张佩纶也多少有些明白。可是空口表白自己有实力得到英国的重视那可是不能说得张佩纶纳头便拜的。他只是怀疑的看着徐一凡。
“大帅,你又有什么实力支撑着你有如此信心,英国人一定要和你达成协议?”
老子是穿越来的…………徐一凡有点郁闷的在心里头想。不过说实在的,他现在也越来越不觉得自己象穿越客,而是深深的溶入了这个时代。这片十九世纪末的华夏国土每一点振荡,都和他切身相关。过去种种,更像一场支离破碎而且奇异的梦。
又或者,自己坚信英国需要他的力量对付俄国,只是自己臆想中的坚持?
不过如果没有这份坚持,他徐一凡也绝对走不到现在。
在江宁上船的时候,徐一凡还在内心里头有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是不是干脆就格局小一点。赶紧贴上英国,脸彻底不要了。让点利益就让点利益。他一个当初的废柴小白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出乎他人生当中最为狂妄怪诞的梦想之上。中国来着?”
“谈判,是谈判!”
“成,六轮手炮和他们谈去,瞧瞧他们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袁世凯满意的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挟上刘大师兄,咱们给他争位子去!”
~~~~~~~~~~~~~~~~~~~~~~~~~~~~~~~~~~~~~~~~~~~~~~~~~~已经是下半夜了。“江顺”轮仍然静静的停在高昌庙码头,徐一凡的身影在明轮旁边,一动不动。
高昌庙制造局里头,心切这里局势的上海官场人物都转到了这儿,英租界和江顺轮这里听差一趟一趟来回跑着。
这徐大帅行事就是个别,皇帝不急,他们太监们急死。大清不幸,他们这些要继续当官的也不幸,摊着这么一位爷!
张佩纶已经传话过来了,有负所托。大帅是绝不会去英租界了。等到天亮还没消息,江顺轮是生火就走,英国人再想谈,到江宁来吧。
大家伙儿都跌足长叹,相对无言。
英国人那么大架子,会来江顺轮?今天他们不来,还指望这些洋鬼子到江宁?得罪了洋鬼子,这南北之间,恐怕又要生变数了。
几个陪着上海两位道台的南下人物坐在那儿交换着目光,也不知道在他们心里头,是不是有点悔意?
眼看得已经是更深露寒,越等大家伙儿越是心冷。到了最后,等得五心烦躁的上海关道跺足站了起来:“这天儿湿冷!大家伙儿也算尽了心力了,咱们问心无愧!各自回家吧,反正要夺天下的是他,不是咱们!了不起不当这个官,回家吃自己去!”
几个人都长叹着站起,还没站直身子,就听见脚步声在厅外急促的响了起来,转眼一看,就看见一个跑英租界的听差按着大帽子飞也似的跑进来,千都来不及打就大声喊道:“大人大人!这事情出了邪了!英国洋鬼子从来没见他们这么架子小,大半夜的,坐着马车来高昌庙码头了!何伯公使,巴纳德领事,还有英国那位钦差大臣,换了衣服过来了!徐大帅真真是有天命!”
几个当官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上海关道身子还晃了一下,几乎跌在地上。几个人话都来不及说,互相搀扶着冲出了高昌庙码头的公廨,直上码头的栈桥。远处车轮滚过码头道路铺地狗头石的声音哗愣愣的就已经传了过来,几盏车头晃动的煤气灯下面,正是有着英国领事馆标记的洋式马车冲着码头而来!
上海关道和上海道台两位最是心切这件事情,这个时候忍不住身子就软了下来,转头向江顺轮看去。明轮旁边,徐一凡披着斗篷的身影,仍然笔直的站在江涛之上,月色下面,他的身上,似乎倒映着磷磷波光。
上海关道喉咙里面发出了近乎呻吟的感叹:“…………这天下,是徐大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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