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本想给大家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却无意间唤起蒲松龄的感伤，他语速很慢道：“唉——苦苦追寻功名数年却一直未能如愿，聊以安慰的东西只有一本，花费心思写了这么久，如今再也没机会写下去，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p>
李尧臣道：“大哥，不要难过，黄泉路上兄弟一起陪着你。这书要是活着写不完，咱就到地下接着写。”</p>
张笃庆默不作声坐在阴影里，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p>
我道：“事情不是这样，你们不会死，后世史书中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文字不会有错，你们都还要活很久。龄哥的是家喻户晓，不管发生什么，最起码你在小说未完成前不可能会有事。从现在往后一百年，大清朝皇康熙会有一个孙子叫乾隆，他当朝为政时召集饱学鸿儒，主持编纂了一本损誉参半的大百科全书，里面明白记录着庆哥平生撰述等身。所以，你们要相信都不会有事的。”</p>
“呵呵——”蒲松龄干涩地笑起来，声音虚弱而无力，“古池兄弟，你无需再安慰我们，你看看现在的状况像不会有事的么。咱们全部身中玄素下的剧毒，距离死亡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哪里还会出现奇迹？”</p>
“可是……”我手撑着地面，慢慢往前挪了挪身子，准备继续开导他们。突然，手掌被一样东西硌到，猛地疼了下。低头仔细一看，竟是那些罗汉雕塑碎裂后的残片，那块尖尖的陶瓷片上还沾着一块腐烂的人肉，恶心得我干呕了两下，因为胃里早已吐个干净。</p>
我的话还未完全说出口，蒲松龄便闭目摇了摇头，显露出一脸的疲倦，摆摆手示意别再说下去。我欲言又止，屋子又安静下来。</p>
谌凤莹屈膝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两支红头绳扎着的细发辫，轻垂在鬓角的两侧，从我在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头顶的一角。</p>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缠绵，当时她整个处于中毒昏睡状态，如果当时清醒着，不知道又会出现什么情况。她也许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曾经览遍她身上的无限风光，并深深占领过它。现在，死亡恐惧占满我的大脑，但是想到守着这样一位美人死去，心里莫名地洋溢起一丝幸福。</p>
雨停了，风止了，月光洒下来。守着满屋的残缺人体碎块，我心里乱如麻，因为书上记载着他们几位名人的生卒年月，他们不会死于今晚，可是我这个普通人怎么办。想到这里，愈发觉得时间流淌得缓慢，虽然时间越快就意味着离死亡越近。等待死亡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一般人在刚知道要死的时候，内心会瞬间充满巨大的恐惧；当知道死亡终究无法避免，并且时间已经确定，这时人反而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宁静。以前，看死囚行刑前吃饭的照片，个个吃得都很香甜，我感觉非常不可思议，马上就要死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会有食欲。现在我算彻底体会并明白到，原来死前人会如此平静。我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死过一回，现在马上又要面临死亡，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戏。</p>
没有人再说话，沉默不断延伸，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冬日三九天里的冰水，流着流着渐渐就静止了，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p>
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何所忆的身体略微动了一下，原来她没有死。大家反应过来时，她躺在地上不断地咳嗽。在场所有人大喜过望，蒲松龄急忙上前扶她坐起来，嘴里喊着“何姑娘”。</p>
何所忆微微睁开双眼，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蒲松龄喜极而泣，激动道：“你……你竟然没事，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p>
何所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蹙着眉头，咽了一下口水，轻声道：“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p>
李尧臣快语道：“现在是子夜，方才你被打晕后，一直昏睡到现在。”</p>
“你们……”何所忆回忆起来，“你们都还活着？那个和尚竟然没有杀你们。”</p>
张笃庆道：“他不杀我们，并非善心发现，打算放大家一马，而是在等着毒药发作，两个时辰后过来替我们收尸。”</p>
何所忆冷笑一声：“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多行不义必自毙，亏他还在这庙里当过几年假和尚。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像他这种视生命如草芥的人，不会有好结果，所以今天咱们命不该绝。”</p>
“嗯？”蒲松龄有些诧异，“何姑娘言中何意？什么叫命不该绝？”</p>
何所忆穿着一件白色斜襟长裙，齐腰处系着一条粉红色丝绸布带。她把手伸进斜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抠出一只封口的深蓝色精致小布袋，道：“这个和尚十分阴险，也不知道他究竟给我们下的什么毒，不过咱们服用了这个，即使不能够痊愈，起码一时半刻也死不了。”</p>
“啊？！”我们几人顿时一愣，被她的话吓一大跳，以为她受伤后脑袋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我也大吃一惊，难道这就是发生的转机。</p>
何所忆平淡地看着大家惊讶的表情，道：“上次谌姑娘身受重伤，就是这个东西救了她，这是何家祖传秘药——五宝还魂散，能治内伤，能解百毒，可以让垂危的人立刻变得生龙活虎。上次做药时，我多炼制了几颗，本想着以后遇突发情况时备用，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p>
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拿出七颗药丸，个个如黄豆般大小圆润，乌黑发亮，样子看起来就不常见。她给自己留下一粒药丸，其余的每人分得一粒。何所忆的神奇医术是大家有目共睹，根本没人怀疑药效，直接放进嘴里吞服了。</p>
李尧臣笑起来：“何姑娘，这么说来，大家都有救了？”</p>
何所忆道：“迄今为止，这副药从未让人失望过，结果怎样一会儿便知。”她揉了揉肩膀，嘀咕着：“这个和尚身手挺厉害，我今天算是吃了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