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的第一表现是什么，雷顿自始至终都认为，是颜色的改变！
当乌黑变成了灰白，当红润变成了枯黄，当清透变成了浑浊，无一不预示着，一根抛物线已经过了最高点，正走在掉头向下的方向上。
伤感吗？肯定是有一点的，只是看得多了，会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坦然。
就像此时的雷顿。
当得知自己看到的这面“墙”其实是姥姥的本体的时候，雷顿有种无法言说的平静，如同一个第一次得知宇宙浩瀚的人一样，已经过了震撼的阶段。
但是雷顿依旧无法把眼前的墙和一棵圆形的树联系起来，也许要看出它的弧度，要有足够远的距离才行，而这个足够远，可能就是跋山涉水了。
不过雷顿很快就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姥姥的本体通体呈现最为华贵的翡翠色，巨大的树身上布满了交错缠绕的裂痕，总体看过去，如同一面精心打碎的镜子，一面翡翠磨出来的镜子。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袭来。这一次的震动是如此剧烈，以至于雷顿能清楚的看到这庞然无比的树身竟然发生了晃动。雷顿有些咋舌的想到，如此规模的震动一旦传导到地面上，会发生何等规模的地震呀。
而和震动一起发生，就是树身上颜色的改变了。
雷顿的第一反应就是——灯灭了！
娇嫩欲滴的翠绿色迅速变得黯淡了下来，逐渐变成了青绿色，深绿色，深青色，青黑色，深黑色，最后就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赤黑色！
如同一只走在生命最终点上的萤火虫，尾部的灯火由明变暗，最终熄灭。
而雷顿的感受就是如此，这颜色的转变是如此的迅速，就仿佛是树身的内部，一直都燃烧着一把熊熊烈火，翡翠色的烈火，把整棵树的生命力都撩拨的蓬蓬勃勃！而现在这把火熄灭了，而且是迅速的熄灭了！所以树身的颜色才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经历了最巅峰，直到寂灭后如黑夜般的颜色。
刹那芳华，芳华刹那，世间万物，概莫能外。
于是一座翡翠山，变成了一座黑曜石山！而雷顿的二货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个世界的翡翠不用贬值了！
震动还在持续，还在加强，同样的，大树褪色的速度也在加快。
那种目睹生命终结的庄重和悲怆也越来越强。
直到某一个神奇的时刻，大树的震动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停止了，仿佛从来也没有存在过。所有的绿色也都消失了，黑夜一般的赤黑色统一了它的身躯。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连那亘古未绝的风声也消失了，甚至连他们身后的太阳也停下了沉落的步伐，甚至连头顶的星空也停止了闪烁！
唯一没有停止的，是时间的流逝和他们三人的呼吸。
时间，生命，世间最有情，也是最无情的两样东西。
除此之外，所有的事物，都在为一个生命的终结而进行默哀。
这样的默哀，无关江湖，无关恩怨，甚至无关对象！这只是对生命的默哀而已，毕竟，这是所有的事物都曾经拥有的，也注定会失去的。
雷顿慢慢抬起头来，心如止水。
他有些恍然，有些怀疑自己和姥姥的那番对话是不是真的存在。可是存在如何，不存在又如何。不管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姥姥，这个对话，都是必须存在的，否则，眼前的这一幕，岂不可笑。
好像又出现了一个神奇的时刻，所有的事物都摆脱了停止，开始运转。
一阵轻微的风刮过，雷顿目睹了一副奇迹般的画面！
从头顶永恒黑暗的空间里，开始飘落洋洋洒洒的黑色大雪！仿佛这层黑暗正在分解、破裂、剥离一般。
雷顿一直有一个遗憾，从未看过第一波大雪降临大地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他今天看到了！如同涨潮一般，空无一物的海滩会瞬间被海水铺满，这片空荡荡的天地，也在瞬间，就被这黑色的大雪覆盖一空！
很快的，雷顿就意识到，这黑色的大雪并不是头顶黑暗空间的剥离，因为那层空间原样依旧，丝毫未变！这些黑色的大雪就时眼前的这棵大树正在崩解！
崩解是从那些分裂开来的枝条上率先开始的，然后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步一步的蔓延到了大树的全身！
如同蜕皮一般，大树要把这些无用的外皮全部摆脱。只是这样的蜕皮是波及全身，由外而内，它庞大身躯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崩解成这样黑色大雪！
簌簌的声音，仿佛大树的窃窃私语，把最后的故事做总结陈述。
雷顿真力运转，一层无形的力道扩张开来，形成一个护罩，把三人围了起来，所有的大雪在很远的地方就飞走了。
“你不必如此，这就是灰，普通的灰，所有木灵燃烧后的灰。”傲云淡淡道。
雷顿看了她一眼，撤去了真力！
顿时，大雪扑面而来，既不寒冷，也不灼热。
他接了一片雪花在手里，没有具体的形状，但也不会融化，轻飘飘的，最细微的呼吸也能把它吹走。拇指轻轻碾过，在手心留下一道如墨汁一般的黑色印记。
“我们下去吧。”风莫离显然要平静的多，看了看四周，道。
驱动古琴，雷顿载着三人落到了地面上。神奇的是，他竟然刚好降落在了盛京城的皇宫里，具体说就是金銮殿的屋顶上！
正因为如此，雷顿更是直观的领教了大树那不可言说的宏大！
大树几乎贴着皇宫的边儿拔地而起！左不见尽头，右不见尽头，上不见尽头！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皇宫，完全变成了泰山脚下的一只蚂蚁。
至于雷顿吗，连蚂蚁都不如。不过有了大树的衬托，他觉得自己和皇宫是同样渺小的，既然同样渺小，他们之间就可以画上一个约等于号，然后雷顿就可以很无耻的认为，自己的体量和皇宫的大小基本相同！
崩解同样发生在这里，不过意外的是，地面的风竟然比天空还要大，剧烈的西南风裹挟着这些黑色的大雪，浩浩荡荡的飘向东北的方向！
雷顿仿佛看见了，这棵大树崩解完的那一刻，整片大地被黑色的灰尘覆盖一空的壮观画面。
这些黑雪不会融化，它们只会融入大地，成为下一轮木灵轮回的基石。
“结束了吗？”风莫离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这就是个问句。
“结束了。”傲云有些疲惫的道。
“沙！沙！沙！”
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清晰了起来，把雷顿从那种深沉的寂灭般的情绪里拉了出来。霍然看向左方。果然，近千位黑衣萨满快步走来。
此时的地面上，是无数白色的藤条枯枝和黑雪混杂起来的混合物，黑白斑驳，颇有一种太极破碎后的神韵。而这些枯枝和黑雪都是一碰就碎，所以走在上面才会发出这种像是走在沙地上的声音来。
“跟我来。”说完后，傲云跳下金銮殿，向着那些萨满飞奔而去。
似乎也只能相信她了，和风莫离对视一眼，两人远远的跟在她后面。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性萨满，身体高大，黑袍剪裁合体，颇为威严。他的脸上是一种中年人特有的肃穆，但长相普普通通的，没有什么特色。不过他的头发却是白多于黑，所以让人无法准确的判断年纪。
傲云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里，雷顿瞬间有种看见了老丈人的感觉。
“辛苦你了。”中年萨满抚摸着傲云的头发，沉重的道。
“嬷嬷和长空呢！”不过傲云没有在意，而是急促的问道。
中年萨满压抑的叹了口气，道：“他们已经和大阵融合，魂归极光了。”
傲云的反应一看就是那种已经知道结局，但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反应，只是这丝侥幸没有出现！所以她并没有崩溃，只是很压抑的哭了起来。
中年萨满也没有劝她，只是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帮助她纾解情绪。
雷顿稍一思忖就猜到，傲云口里的嬷嬷和长空，应该就是鸟阵太极图阵眼上的那一老一少两个萨满。只是他不知道他们和傲云是什么关系，而这魂归极光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询问的时候。
中年萨满看着傲云的眼睛里，是浅浅的悲哀。但是当他的眼睛扫过傲云的头发的时候，眼睛里却涌起一股浓重如墨的悔意，只是这悔意来得快，去的更快，眨眼间就被一种沉重的疲惫取代。
“你到底还是发动了玲珑海。”中年萨满声音干涩的道。
傲云的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擦干了泪珠，抬起头来，道：“没什么，玲珑海发动了一半，就被打断了，所以……”
“结果是一样的。”中年萨满打断了她的话，道：“玲珑海本就含有佛祖舍身饲虎的意思在里面。当年我发现玲珑海的时候，除了震撼于它的力量外，就是对它的驱动方式有些意外。按理来说，如此庄重的一件佛门至宝，驱动方式却如此邪门。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玲珑海的使用，竟然是看使用者对这句话的理解有多深！据说，如果能够完全奉献身心，玲珑海能够以佛祖的力量，普度天下，醒悟众生，但使用者却身心俱毁，化为尘埃。所以不管你是用到一半，还是用完，其实都是一样的，不止身体上，你的精神上，都已经有了裂痕。”
傲云此时反倒没有了刚才的悲伤，毫不在意的道：“我知道。”
“那你可知道，不管是在萨满这里，还是你在昆仑——”中年萨满及时收住了话头，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雷顿和风莫离，才道：“的修为，一旦有失误，是有可能毁于一旦的。”
雷顿静静的听着，眼皮轻轻地动了一下。他抚摸着一直藏在右手那颗如鹌鹑蛋大小，浑圆无比的碧绿色圆珠。这就是姥姥说的，那点最后的木灵真水。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另一个阴谋的开始。
“算了，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也是关心则乱，絮絮叨叨的尽说些废话。”中年萨满苦笑一声，道：“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打断了你的玲珑海吗？”
傲云脸色一滞，旋即娇羞的笑道：“我正要说呢，族长，就是他。”
雷顿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摆不脱那种新女婿见老丈人的情绪，真真是见鬼了！
傲云指着雷顿道。被称为族长的中年萨满看着雷顿，一丝诧异从眼神里一扫而过，道：“我先谢过阁下，请恕老朽冒昧，阁下可是圣姑姑后人？”
雷顿暗笑一声，这萨满还真是礼数周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问你是不是狐妖！
“圣姑姑乃是我族前辈。”雷顿也不揭破，道。
“我与圣姑姑有几面之缘，对圣姑姑的修为甚为敬佩。”萨满族长由衷的道。
雷顿再次暗笑，这又是句带坑的话！意思就是以你的修为怎么可能打破玲珑海的运行！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好东西呢还是隐匿修为！
“他耍狠，硬是强行以自爆的方式，把修为提到了三阶九尾狐的高度！所以才能做到。”意外的是，傲云突然插话道。
萨满族长脸色顿时变得非常肃穆，对着雷顿一个近乎九十度的作揖，道：“多谢先生高义，萨满一族自当铭记在心。”
虽然看不出他的年纪，可是能和圣姑姑有交集的人，雷顿且认为是长辈吧！所以也不矫情，回了一礼，道：“先生不必客气，当时势成骑虎，不得不为！”
“那您——”萨满族长话没有说完，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我当时也不知道何故，进到了姥姥的九窍交汇之地，混混沌沌，发生了一些事情，一时半会的也理不清，随后发生的她们俩都知道了。”雷顿真真假假的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他当然不能全说，但也不能全编瞎话，这种虚虚实实的话是最具有迷惑力的。
果然，萨满族长只是楞了一下，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阻止了他继续问下去。像是闻道了什么奇怪的味道一样，他突然抬起头来，鼻子在空中轻微的翕动。这个非常像猎犬，且多少有些滑稽的动作让雷顿险些笑了出来，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包括傲云在内，这近千位萨满竟然都开始做出同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