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不嫌我是个废人，还用我干点活，我也不过一个命令一个脚印，做些琐碎活计，哪里还堪大用呢？”郭崇韬话里有话。
林某只是安静的看他演下去。
“我若还是个权臣，意气风发那时候，”郭崇韬感慨，“袁象先只用直接给我送礼，跟我搞好了关系，末了纵然晋王尽吞梁境，我也必定保他平安。他在我这里买平安的钱，总比直接资助晋王来得便宜些。”
林某点头：“原来他也要省钱。”
“谁说不是？”郭崇韬道，“然而我一个废人，能有这点活做，都全凭王座念旧了。我怎好再贪心的？应该直接把他转给晋王，晋王又不能直接跟他对话，免得跌了份子。你看看眼下这些人，不转给你，转给谁？”
林某欠身：“多承郭中门高看了。”
一个说得圆滑、一个应得巧妙。
郭崇韬一个劲的把责任与功劳都往外推。林某净身入宫不怪他，他只是个办事的；林某这次记上功劳不谢他，他只是照章办事、量力取材。
林某对这一切都不置可否，只是最后一句郭崇韬推举他是眼下唯一一个靠得住的人才，林某谦逊一句，其实还是在逼问郭崇韬的心意，问他现在肯不肯跟林某结盟了？
郭崇韬啜了一口茶：“其实，我也不是太爱跟袁家打交道，看到他们，想起朱家公主，心里不太舒服。”
林某愣了愣，也打听过袁象先跟朱温有血缘关系，生袁象先的长公主，是朱温的妹妹，怎么死的就不清楚了。听起来，有内情？
再想想，朱温爱扒灰，以至于儿子们为了争宠，拼命把自己老婆往他身边送，最后哪个儿媳陪他睡得好，他就打算把王位传给谁，于是闹出了大乱子，儿子们互砍了一顿，最后皇位落到朱友贞手里——
这是传出来的。还有没传出来的秘辛，难道跟他妹妹的死有关？
郭崇韬道：“朱温的妹妹、万安大长公主是嫁给袁氏了。袁氏有福，就发达了。还有人没福的，尚了两个公主，最后尸骨无存。”
林某并不知道这事儿。他洗耳恭听，那金华、安阳两位公主，是怎么先后尚了世家子弟罗廷规，最后一个死了、一个出家为尼。
郭崇韬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不会渲染、悬念，那一切抓人的手法。他只会有话直说。
他说话之后，林某沉默了好一会儿，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茶凉了，已经难以将冷了的心暖回来。
整个故事最冷的地方是，郭崇韬道：“当然，以上，我也只是听说，未必是真的。”
“只不过，”他又道，“从此以后事关我自己的事，我也希望打听得真一点。林常侍的心愿，我也理解了。可惜我知道的，本就不多，能说的，更少。我倒是可以送些好茶来，偿林常侍这一茶这恩。以后万一有什么风浪，指望帮常侍定一定心神，对大家都好。”
林某静了静，道：“如此，已过我所望。多谢了。”
郭崇韬终不肯与他同舟共盟，只是答应与他互通音信，在对李晋大业有利的前提下。
这就已经不错了。
林某回去，拿纸，写了一个故事。
许久没有制作灵魂作品，他也手痒。没有制作灵魂作品的工具，先粗糙地记录一些灵感也是好的。
那故事，被他铺陈改写出来之后，先取名《一树玫瑰压牡丹》，后来想想，改为《双姝》，又想了想，定为《双蛛》。
故事的内容是这样的：
芳寒的双足陷进冰冷湖泥中时，她很惊慌，并且懊恼。
好端端一个帝姬、偌大一个宫殿，为什么偏偏要躲开宫女的保护跑到这个角落来玩？落进荒废的湖里，简直是自寻死路。
幸好芳寒的体力相当强健，经过殊死挣扎，总算拨开害人的野草，扒回到岸边，半个身子还在湖里呢，但暂时没力了，就先趴着歇歇。
足音踏碎草叶。
芳寒惊喜的抬头，一声“快救我”还没发出，就噎死在喉咙里。
乌黑的眼睛满含冰冷嘲笑。这来的是她同父异母妹妹，帝姬明喑。
芳寒记得母亲曾经怎样抱着她的头，絮絮警告：“去向菵夫人请安，要小心，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如此恐怖，就好像那边是两条毒蛇。
当时那女人微低着艳丽的面容，凤头珠滴垂到眉睫前，一动也不动。芳寒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已经孕育了帝姬的女人，在宫中权势又这么大，却没有封妃，只是按着娘家姓，被人称作“夫人”。
她膝下的女孩、小小的明喑帝姬却突然抬起目光，向她们母女隐身的地方瞥了一眼，满眼是乌黑的嘲笑。
芳寒当时就从头冷到了脚。
如今这双眼睛高高在上睨视着她，真红珠屐满不在乎的踏过污泥乱草，踩在她面前。
芳寒自小腿以下正陷在湖泥中。沉积了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深的老泥，像一张贪婪的大嘴吸住人不放。这小巧漂亮的珠屐只要轻轻抬起来踹一脚，芳寒就要跌下去、陷下去，一命呜呼。
死亡好像青冷的蛇，从芳寒腿脚慢慢缠上来，“嘶嘶”吐着信子，寒意缭绕。
然而明喑看了她片刻，弯下腰，伸出手，大力的把她拉了上来，甚至用力不当一个趔趄摔到草地上，唇角只是绽开一朵艳丽的笑：
“你真重。”
芳寒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不好意思的笑着，正要致谢，那艳丽的唇瓣忽然已经擦在她耳朵边，轻轻道：“从今以后你的性命是我的了。记住，你欠了我。”
寒意刻入心底。芳寒四肢趴在地上，看自己的手指瑟瑟抖起来。远处，宫女的呼唤声随着暮霭一起升起。
——芳寒会一辈子后悔今天的相遇。那一年，她八岁，明喑帝姬七岁。
这后不久，芳寒被菵夫人请旨抱到她宫室里养着，因为“明喑这丫头老吵吵着要跟紫帝姬玩儿。臣妾看那孩子也怪可怜见的，倘若能抱过来，就当自己亲生的养着，皇上您说可好？”
那能有什么不好？宫中女人将自己孩子过继给高贵妃嫔名下，是有先例的。芳寒的母亲当年只是个卑贱的“更衣”，偶然被皇帝醉后宠幸，养育出芳寒，也不过晋了个“贵人”号。这上下皇帝连她们母女俩的存在都记不太起来了，还亏菵夫人提醒，想了想，才恍然大悟的叫内库房开几匹纱缎、两斗刻如意纹金银锞子送到“李贵人”房中，叫她到菵夫人面前谢恩——皇后去后，菵夫人进得宫来，顶顶受宠，能主动提出收养一个低贱出身的帝姬，对于她们母女是一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