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某的笔尖慢慢提起。
他还是不太习惯用这个年代的笔。
就像他大概永远不会习惯这个年代的人生。
杜桐轩来的时候，看见林某的脸色不太好，愣了愣，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某已经站起来，凝视着他，问：“大哥，出了什么事了？”
慢了一步。杜桐轩觉得，在林某面前，他总是慢一步。
又或者，那不是一步，而是一生。
他道：“王彦章死了，桐风在外面是这么听说的。”
桐风如今在外面也算是个小有手段的人物了。他本就爱跟三教九流混，自从林某自己得脸、把杜桐轩也提携上来之后，桐风也算是宫里有靠山的了。你别说，外头那些混混们还真吃这一套！于是桐风的江湖地位高了，信息也灵通了许多。
林某当然知道这种“地位”，都是冰山。只要他这边风向稍微一变，他跟杜桐轩还不知葬身何处，何况桐风？
然而权力这玩艺儿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哪怕一天，它都能真的带来实惠。
贺瑰杀王彦章那昏招，连龙敏都还没知道，桐风就先听说了。
不过龙敏的报告都是要归档的，捕风捉影的事儿不能办，回头怕被追究责任，桐风跟他哥传消息则不在乎，听到啥都传。
贺瑰跟王彦章的矛盾，被郭崇韬埋伏的细作朱珪扇风点火，愈演愈烈。贺瑰开始相信王彦章早在失去魏州的时候，就被李存勖收买了，之所以还呆在朱梁阵营，只是为了把贺瑰这支军队也吃下来，好带着大大一份投名状去李存勖那里领赏的！
李存勖当然配合，不失时机地甩出一封信，“不小心”让贺瑰“截获”了，信里头李存勖对王彦章那个深情款款啊，询问他什么时候能拿到贺瑰那“老狗之头”。
贺瑰恐慌之余，决定先下手为强，邀请王彦章来军中叙话，埋伏了甲兵，把他与他的左右手孟审澄、侯温裕，一并袭击。
然而王彦章的生死，其实郭崇韬这边都并没有确定。
朱珪后来就跟郭崇韬断了联系。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桐风没有打探到这么深的情况，只是听到外面传什么，就把风声吹回来了。
肥猫奔过来，让林某去宫门交接些东西。
林某起身，带得桌上的纸一飞一飞的，杜桐轩帮他按住，看见纸上是些古怪的小点子。
那是星际记事符，比传统的文字都好使。
林某回头仓促地笑笑：“那是——”
“给王子殿下用的？”杜桐轩极自然的猜测。
“啊是……”林某尴尬地笑着。
这一笑，杜桐轩就知道林某一定在做别的事，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而已了。
真奇怪，没有理由，他就是知道。
真奇怪，此时他心里如此的紧张和憋闷，像不小心在阴天封死了一盒乱麻。
他用镇纸慢慢地压好纸。林某在门口顿一顿，带肥猫走了。
直到林某足音消失，杜桐轩才抬起头，看门口那里，仿佛还有林某轻轻一顿的身影。
仿佛天这样冷，会将那身影都冻在那儿封存似的。
天这样冷，郭崇韬穿的，却也没有比前几个月更多一些。
好像冷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了，再也不会颤抖，也不会再触动。
林某看他倾身去拨火的手指，竟有种错觉：那如果不是玉，就一定是冰了。
郭崇韬抬起头，先向他打招呼：“来啦？”
林某缓过神来，笑问：“怎么是中门亲自来了？是交接什么？”
郭崇韬道：“你。”
“……”林某想这天真冷啊，以至于耳鸣了。
“你收拾收拾吧。”郭崇韬又道。
“……郭中门真爱开玩笑？”林某试探着问。
郭崇韬看了看他：“你觉得我是个很诙谐的人吗？”
林某叹了口气。
天还没黑，他就灰溜溜地出去了。还收拾什么？跟郭崇韬交接行宫里的事务都够麻烦的了。要不是他平常档案做得好、郭崇韬又聪明得可怕，今晚挑灯夜战都不一定交接得完！
最后时间其实也是紧张，林某赶着出宫的时候，几乎连贴身衣物都来不及收拾。他恨恨地咬牙笑道：“这监收军粮的活计，我总觉得郭中门去办更合适！”
没错，这么紧急把他叫出宫去的催命差使，也不过就是监收军粮。
为什么非要他去办？
就算是宋州袁象先那边运来的钱粮，是他出面接洽过的、跟他有关，也不至于交接的时候也非要他到场点数吧！
林某总觉得这里头有阴谋。
郭崇韬却只悠悠道：“实在没人了，我跟你，总要去一个的。”
——所以咧？他断了腿所以不能跑吗？啊呵呵真好笑！就像他的软轿这些日子抬来抬去不比林某两条腿走得欢似的！
林某扯扯嘴角。
“所以，”郭崇韬道，“我能进宫来交接你的事，但你能出宫办我的事吗？林公公，你的脑子是冻住了？”很惊讶的样子。
“……”林某郁闷。一般情况下是郭崇韬这个外臣才不能进宫办差好吗！
还不是这个乱世，内迁家法都乱了！
朱梁从太祖朱温看唐末宦官不顺眼一气儿杀光了开始，他们梁朝就没用过公公们！
其他各种大小王霸们，蚕房里头专业技术不够过关，对公公这种珍稀物品也不太用得起。
就连李存勖这里，大批量收了些阉人进来，也是近几年的事。还是因为太仰慕唐风了，收进来装样子的。他自己整天南征北战、身边总要带些女眷，不是那么能讲究。很多事情甚至就都给大老粗勤务兵办了，也没人吵吵不合规矩。毕竟性命面前，规矩算个屁？
以至于这个小小行宫，郭崇韬插手接管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宫外，是文臣武将们的地盘、是郭崇韬的江湖，林某还真挺不进脚去。一根脚毛都插不进去！
他也根本没想过郭崇韬会把手里任何事务交接给他，除非是跟袁象先接洽那种他眼中的无聊事务，才会丢给林某接盘。
“那我就不能把杜护卫带上吗？”林某叨咕。真要有个什么事儿，好歹身边还有个能打的啊！
郭崇韬悚然，直起腰身，对林某一揖。
“……”干嘛？！林某吓得躲开了。
被这样的心黑狐狸拜一拜，会不会马上把寿数折光啊！
“我没想到林公公居然有随从可以带了。”郭崇韬正色钦佩道。
“……”林某想，你真不是诙谐的人啊，你嘲起来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