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渥一向爱看窗外的花。他问过：“难道其他地方也开像我们吴地这样的花吗？”他也学过写诗：“粉面开时，杨花飞碎……”
他的文字师傅立刻警告他：诗格且不论，这措辞首先是不吉利的。他无法反驳。但他总疑心，若在他父亲杨行密、或者徐温与张灏的面前，这些人是不敢像这样说话的。
然而徐温与张灏封了他的马球场、夺了他的酒盏与巨烛，不许他尽情玩乐之后，那些人也是越来越放肆了。
只有宫殿角落里的一角木砖知道他的反抗。
被驳斥的诗句，他自己用刀刻在了房间角落的木条上。
刻完之后，他自己看看字迹，也是丑陋的，并那诗本身作得，大概真是很差劲，只不过因为被作出来了，所以勉强也被称为诗而已。
就像他自己的人生，是如此无稽而凑合啊！
然而这“诗”——这字迹，既刻出来了，不管有没有人知道，大概会存在很长时间吧？
也许，会比他的生命还长吧？
他的眼泪落下来，渗到字迹上，字迹的颜色因此深了些，但干涸之后，也就看不出来了。
如今着徐温把着腕，闻着窗外开的雪白烂漫的茉莉花，觉得连阳光都香了，忽然想到了句诗：“一捻芳华一捻香。”
只有一句，还不成诗。但这句本身是好的。以后把它缀成全篇，希望衬得过这一句就好了。
这样想的时候，应该是欢喜的，却流下眼泪来。
“主上真是……”徐温意味不明的感喟着。
杨渥因为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缘由，泣不成声，无法自抑。
那个公公模样的，端了盘子还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回去。
他接到的命令，不包括伤害主君杨渥。
刺杀权臣是一回事，刺杀吴主，哪怕只是个少年，那都是另一回事了。
花香薰得他头晕脑涨，一个太监上来，轻声斥责他说：“何以还站在这里？还不退下！”
所谓太监，是一个职位，寺人中的主管。这个名词成为阉人们的通称，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如今的太监，还是地位很高的寺人，有权利管这传盘子的公公。
这端着盘子的被他一斥，本能的也就退后。
但是暴起的红光，忽然刺伤了他的眼睛。
徐温在窗前，手里溅起一把血光。
如同五年前，那半大少年的泪溅在他手上，五年后的温润午后，他的手再一次被溅湿，这一次用的是这刚长成的少年自己的血。
杨渥低头，看着这夺目的红，一时不明所以，也不觉得腥，也不觉得疼，脑海中刹那间跳出来倒是这样一句话：“粉面开时……没得玩了。”
为什么会没得玩呢？
思索的时候，痛就起来了，是慢慢升起的，如一种恐怖的大物，还没有真正的从深渊底下涌出来，已经让人发现那是无法抗拒的了。
他求乞地向徐温抬起眼睛。
徐温手里的刀子紧了一紧。
刚快的断绝他的性命。
大概也是一种慈悲吧？
太监总管袖子里有一种锋利的物体，也扎进了端盘假公公的胸腔。
他杀过很多人了，很知道怎么避开胸骨、把刀子扎进人的心脏。
那假公公死前，一声“纪大哥”都没能喊出来。
外头也已经变成人间地狱。
纪祥为首、假扮侍卫的壮士们，浴血奋战，终被屠戮殆尽。
“张颢谋反，幸而伏诛。”徐温看着钟泰章捧来的张颢的头颅，淡淡道，着严可求与钟泰章一起将这头颅传出去，喝伏诸将。
严可求出去的路上，见到李承嗣瘫在路边，就像被抽去了筋骨。
“杀人就要像这样子干脆，拿出刀子还那么多废话的，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了。”严可求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说时，唇角微微扬起。
李承嗣记得与他对月论英雄时，他唇角也是那样，微微的扬起，像是笑，又有点遗憾，遗憾中，又有那掩不住的英气。
当时李承嗣就不由心折，才觉得，自己对他起疑，也许一向是疑错了。
现在才知，人家都不错，只有自己才错了。
也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那时候派出刺客试探严可求，破绽出在哪里。
也许他该庆幸自己的对手是徐温。
所以他没有死。
徐温是个有大局观的人。他最大目标是坐稳了吴境、支好锅、烹好肉，而不是一逞杀伐之欲。
除了杨渥、张颢、张颢的死士纪详与党羽李遇之类有限的一些人之外，这次变乱，几乎没太多头颅落地。
……这样想起来，其实在别人眼里，他李承嗣，岂不也是张颢的亲信死士？
连他都以为会死在张颢一起，仿佛是殉主了。
可是他竟然苛全了残命，连自己都恍惚。
在那宫中血染茉香的一日，他是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斩杀，从此，行尸走肉，再也掀不起大波澜了。可那是他自己心里觉得的事，别人怎么会知道、从而对他放心、放过呢？
他想起那似笑似憾、英气中淡淡扬起的唇角。
那个人的话……那个人，也许看得穿他，看明白他已经是个废人，不用再杀了。
而那月色、血色中扬起的唇角，今生或许无缘再见了。
真奇怪，劫后余生，并没有能笑出来，倒是在顾念这一点有的没有的事儿。
李承嗣黯然去南边的楚州就职，虽被摒除于吴国中央，倒也要佩服徐温的大度与自信。
严可求那样的谋士帮他反间、钟泰章那样的新起将材为他卖命，硃瑾等骁将也都拥兵观望。竟无一人当即敢反徐温的。
何况徐温将杨渥之死，都归罪于张颢。
杨渥的生母史氏并非蠢人，多半也猜到一些真相，然而此时怎容她追究？她只能哭求：“可怜我儿子年纪小，我也是妇人家不懂事，遭此变故，菩萨保祐，能允许我们一家人回合肥去，就是您徐公大恩大德了！”
徐温一时不急着回她，先把杨渥建起的马场交给农人做晒谷场、猎场彻底拆了、巨烛华盏都发放出宫卖了，再对史氏道：“君主年纪轻轻，才即位三年，就办下这么多奢侈品，以致民怨载道，虽然张灏不臣，但君主自己也有失德之处啊！这都是我做臣下的没有辅佐好他，太夫人您对儿子也实在管教失职，跟从前的孟母等贤夫人比，差距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