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儿,昊儿……”
“爷爷!昊儿想你!”
“孩子!爷爷已经等你两年了,两年了,咳咳……”
“爷爷,你别急,昊儿很快就去看你!昊儿已经七岁了,长大了,知道死人村就在西边……”
……
漏夜更深,万籁俱寂。
寒星点点,瑟瑟闪烁,随着恣意的秋风,撒下阵阵梦幻,层层光晕,为这【江家屯】凭添了许多神秘。
黑暗中,一双眸子,慢慢张开,黑白分明,飘忽不定,如同夜幕下投射出的神秘图腾!
这双眼眸,在暗夜中漆黑如光,似乎凝聚了这夜的精华,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黑暗,这是幽灵的眼睛!
这双眼眸,在朦胧的星光下生辉,炽白如炎,迅闪如电,这是至阳之精,这是天神的眸子!
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夜幕中明灭不定,如同跳动的篝火,透露着苍狼的执着,流露出妖狐的诡秘,让这夜不再平静,让这山村不再安详!
“爷……爷……”
随着这双眼睛,一闭一闪,眸光刺透长空,直向那遥远的西方而去,眸子的主人,终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低吼,如同虎啸空谷,鹰唳长空,划破了梦幻与现实的隔阻,将心底蕴积的情绪全部宣泄了出来……
“耗子,要死啊!大半夜不睡觉,瞎叫唤个啥!真是不让老娘安生……老娘的鸡腿啊!……呼噜……呼噜……”
一个不耐烦的大嗓门,如同护食的母虎,毫不客气地表达着美梦被打断的愤怒,只是声音的主人显然还在半梦半醒,或者说梦中的鸡腿比现实的愤怒更有刺激感,很快就重新进入了梦乡,如同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情形。
这一连串的抱怨声,丝毫未曾影响到黑暗中的那双眸子,依然以一种特定的频率明亮地闪烁着。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在两只眸子的下方,忽然又出现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赫然形成了一弯开口向上的月牙儿……
黑暗中,黑白星眸与弯弯月牙儿,如同星月交辉,为这狭小木屋围成的黑暗,突然增添了无穷生机,似乎宣示着这黑暗的主权,又似乎在预示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但此时,无论是那逼仄的黑暗,还是调皮的星眸,可爱的月牙儿,都无法逆知未来,所以只能接受命运的既定!
未来,在更加广大,更加深重的黑暗中,这双星眸,将注定成为更加明亮的星星,而那弯明快的月牙儿,却会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成为这方暗夜的专属……
嚓!嚓!
噼啪!噼啪!
随着油灯的点亮,黑暗笼罩的神秘,慢慢被驱逐到角落里,被驱散成朦胧的夜色,那双黑白双眸的主人,终于从黑暗中穿行而出,如同走过了无数个纪元!
这还是一个孩子,圆圆胖胖的脸,圆圆大大的眼睛,睫毛长长萌萌哒,双眉浓重成一字,脖子长长,下巴尖尖,如同一个大头娃娃。
隆鼻高悬,如同虎踞龙盘,又如定海神珍,陡然为这张童稚的脸,凭添了别样的稳重,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相映成趣,透露出两种截然不同而又浑然天成的气质!
只是,若不是这暗夜的映衬,一个七岁的孩童,显然谈不上任何的气质,最多只是可爱罢了。如果非要说气质,倒是一身天蓝色的衣袍,肥瘦合宜,完美地勾勒出了,瘦瘦高高的身材,在同龄孩子中确有鹤立鸡群之感,但至少要等天亮后,在前往死人村的路上,慢慢展现出来。
死人村,在西边。
这是叶昊,半个月前才刚刚知道的确切消息,至于究竟在西边什么地方,距离有多远,这是他还没有考虑过的事情,或者说根本就意识不到,只知道天亮后,就可以跟随那位满脸愁苦的老村长,前往死人村了!
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死人村,却是他两年来最大的心愿,因为他那位慈祥的祖父,唯一的亲人,就葬到了那里。
自记事以来,叶昊见到过很多次,江家屯里据说死亡的老人,被满面愁苦的老村长,送往了死人村!
每当有老人死去,送亡都是全村的一件大事,对叶昊来说实在不是一种舒服的经历。所有人,无论老幼,都要披麻带孝,在老村长的指挥下,进行为期七天的奇怪活动,比如在村南的那条大河边烧纸钱,让所有未满七岁的孩童到棺木前接受祝福,每当这时叶昊就会感觉自己变得非常无助,他讨厌那种感觉!
唯一的例外,就是两年前,为自己的祖父送亡。祖父躺在棺木里,不时用手打理着摆在胸前的那挂长胡子,夜深人静了,就从棺木里爬出来,开心地吃着那些白天时村里人送的祭品,只是当第七天的夜里,棺木被彻底盖了起来,祖父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剩下的那些祭品,也被老村长带走了……
叶昊至今还记得,祭品里,有一只香喷喷的烤鸡,正是村子里厨艺最好的王阿婆的手艺,本来还想着等祖父爬出来时,自己也可以像以往那样分享一只烤鸡腿。可惜,再也吃不到了,那位王阿婆也已经被送到了死人村,就在一个月前,也正是在那次送亡仪式上,老村长告诉了自己死人村在西边!
也同样是在那次仪式的最后一晚,叶昊发现了老村长的秘密,共同分享了一只王阿婆女儿张翠花上供的烤鸡,他甚至比老村长分到的还多,那味道确实过口难忘,但叶昊还是想念当初祖父祭品里的那只,私心里总认为,那只才是最好的。
但是后来,乃至现在,他却不得不怀疑,自己判断的准确性了。
从老村长那里分到的烤鸡,吃掉了鸡腿和鸡翅后,把鸡头扔给了家里的大黄。鸡身和鸡屁股,经过再四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孝敬给了这两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顾大嫂子,也就是刚刚在梦里还念着“被村长那老不死糟蹋掉的鸡腿”的那位河东狮。
顾大嫂子,把鸡屁股赏给了那位老实巴交的丈夫顾大,把鸡身喂给了傻儿子顾大牛,她自己只是将沾满油的双手,在肥嘟嘟的嘴巴上抹了又抹,然后就出门向街坊邻居,显摆自己的好福气去了,将那只鸡夸得真是天上少有人间第一的美味,连带着叶昊都后悔起当初没有好好品尝了。
虽然叶昊一直好奇,顾大嫂子明明没有吃到烤鸡,却能把烤鸡的各种妙处说得活灵活现,令他暗暗惊奇又想揭穿真相,但当顾大嫂子昨天红着眼睛,把一套崭新的天蓝色衣袍送给自己时,叶昊早已把揭穿顾大嫂子的念头彻底掐掉了。
甚至心底里还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再从老村长手里“分享”一只烤鸡,自己最多吃一只鸡腿,剩下的都给顾大嫂子一个人吃!可下一个念头,又阻止他这样做:万一顾大嫂子,又不自己吃,再分给他那傻儿子,怎么办呢?
最后的结论,叶昊几经思考,只能是忍痛割爱,把那只本来应该吃掉的鸡腿,也一起给了顾大嫂子吧,这样也许她就不都分给顾大牛了!
自从祖父到了死人村后,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有新衣服穿,以往都是穿顾大牛不要的破衣褴衫,总是感觉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在身上,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这也使得叶昊更加想念自己的祖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
奇怪的是,昨晚换上了新衣服,却并没能让叶昊减少对爷爷的思念,反而是越加不能不想爷爷那个老头子了。想他给自己讲的故事,漂亮的白骨精姐姐,长相凶恶的牛魔王大叔,还有石头里迸出的小猴子,当了星官的大公鸡……可是,老村长却说,这都是骗小孩子的,他老人家是不信的,不过自己还是觉得那只烤鸡,应该是一只老母鸡……
在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起伏下,叶昊好不容易睡着了,可爷爷那个可恶的老头子,却又在梦里出现了,这次没有给自己讲故事,他自己却变成了一只长胡子的白骨老爷爷!
“是啊,总是听顾大嫂子说,人死了就会变成白骨架子,也许爷爷那老头子,真的是变成这副模样了吧。只是,为什么还会长着胡子呢?看来顾大嫂子的话,还是不能完全相信的,就像她描述吃烤鸡的事情一样……”
对着那盏明灭不定的油灯,叶昊摇了摇头,似乎又看到,白胡子的白骨爷爷,在灯芯里冲着自己笑,捧着长胡子向自己招手,只是那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诡异,甚至隐隐中带着一丝邪意!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秋风,落叶沙沙作响,屋前那棵老杏树,张牙舞爪,直欲择人而噬,叶昊觉得,这木屋突然变得不安全起来,似乎所有的阴影里,都有诡异的东西,所有的灯光里都有爷爷那邪意的笑……
叶昊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点燃油灯,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穿上了新衣服,这新衣服一定带着顾大嫂子的诅咒,带着顾大牛的晦气!
“咳,咳,孩子,爷爷来了,看你来了……”
新糊的窗纸上,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