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上班两个星期，曾成龙形容憔悴，办事经常丢三落四，与人说话时突然就走神了，人家说三四遍他才明白过来。他告了假又跑到北京去。
何丽兰病情显然恶化了。眼窝深陷，眼睛没有神采，头上光光的没了头发，青筋可见。她脸如纸白，肩如衣架。这时她正从阳台慢慢往病床走过来。
曾成龙心中痛极，甩下东西，冲过去紧紧地扎扎实实地拥抱住何丽兰。一会，他弯下腰把何丽兰抱往病床上。何丽兰应该不够六十斤了，仿佛只剩下骨架。
曾成龙说：“丽兰，你受苦了。”
何丽兰说：“成龙，我好想你，我盼着你来。你知道吗，我好无助。你在一天我就快乐一天。这些天我痛得要命，靠杜冷丁止着痛。我不知我还能活几天，在生命最后这段时光，你能陪着我，我非常开心。”
曾成龙说：“傻瓜，没事的，你会长命百岁的。你知道吗，我一直等着你。我知道你结婚了，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可我还是痴痴的守候。我从没经历过爱情，当我爱了，你就是我的全部，这辈子我的心再也装不下别人了。那个孙建军不值得你爱，与他离了，嫁给我吧。”曾成龙眼神热切的，巴巴的。
何丽兰说：“你才是真正的傻瓜。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软弱毁了我，我的自矜毁了我，我不配拥有你的爱了。现在，我又如此地拖累你，让你耽误工作，还欠那么多钱。人是经不起错的，错了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曾成龙说：“丽兰，我初心不改，我等着与你真正来一次洞房花烛夜。我要高调的，铺张的举行一个结婚仪式，我要向世人宣告，曾成龙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丽兰，我们结婚了就生一群孩子，那时，儿女绕膝，多么温馨啊。”
何丽兰轻声说：“成龙，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等来世吧。若有来世，我和你再相逢新华书店，再陪你吃特色菜泡温泉，再陪你钻野兰坡。那时，伴你左右，红袖添香夜读书。”
曾成龙的心绞痛起来，站起来亲吻丽兰的额头和脸颊。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女人含情的吻，有些慌乱，把不小心溢出的泪水涂到丽兰脸上了。
何丽兰艰难地笑起来，说：“你个笨蛋，那里那么多机会你都不亲我，不然你早抱得美人归了。你看我现在都丑成这样子了。”
丽兰用手摸摸头，又拍拍脸。手像麻杆似的，没有肉了。
曾成龙说：“在我心中你永远如深谷幽兰，那么淑静那么端庄，那么高贵那么馨香。人总会老去，即便风华绝代也不可永驻，美是我内心对你的认同，不管容颜变化，不管青春消逝。”
何丽兰又笑了笑，说：“成龙，我很满足了。我这一生，婚姻不幸，病魔缠身，曾诅咒老天的不公，命运的捉弄，现在，我释然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必贪多。有你这份爱，我长眠地下也会幸福的。”
曾成龙说：“丽兰啊，怎么又说不吉利的话？不想那么多生啊死啊，没有什么迈不过的坎。”
何丽兰说：“这些天，对于生死，我看淡了，你看，我都不哭了。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爸妈，他们老了，我想尽孝也尽不到了。我不能为他们洗衣做饭了，我不能在过年时再给他们买合身的衣服了。我不能在妈妈生病时哄小孩一样哄她吃药了，我也不能在爸爸要看报纸时替他找眼镜了。当爸妈独单寂寞喊丽兰回来时，我再也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当爸妈遇到什么困难需要问问丽兰时，我再也不能给他们回答了。可怜的爸妈会终日生活在思念中抑郁成疾……”何丽兰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像打开了闸的洪水倾泄而下，抽抽噎噎。
曾成龙胸口发堵，把何丽兰的头抱在胸前，泪水横流。良久。何丽兰轻轻推开曾成龙，说：“成龙，你答应我几件事好吗？”
曾成龙有点哽咽，说：“好。”
何丽兰说：“第一件事，拜托你照顾好我爸妈。他们只有我这个女儿，会老而无依，你要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对待他们。我不能尽的孝请你代我完成。我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的。”说完眼睛静静地看着曾成龙。
曾成龙说：“丽兰，你不要悲观，你不会有事的。万一，万一……我一定会的。”
何丽兰接着说：“第二件事，你不要太记挂我。生死有命，终有一别，迟早而已。你要振作起来，早点了了老父亲的心愿，娶妻生子。你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好吗。”
曾成龙犹豫了一下，说：“好。你放心。”
何丽兰继续说：“第三件事，请你每年清明去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去时带几株兰花，帮我种上。你知道，我爱美的。”
曾成龙努力地点了点头。此时，天突然暗了下来，一阵风把阳台的门“咣”的合上了。何丽兰抖了抖，宛如风中一棵衰草。曾成龙扶着丽兰躺下来，为她盖上被子。
陪伴一个星期，曾成龙回来了。
这一别，竟成永决，两人阴阳两隔了。
曾成龙听罢噩耗，心中大恸，晕了过去。
何丽兰的爸妈为爱女丽兰在郊外山上买了坟地，把骨灰葬了进去。
清明节转眼就到了。
这几个月，曾成龙情绪低落，无尽哀思。
他跑了一趟热水，买来了巴老鼠、水蕨和大禾米糍当祭品。又回了一趟老家，拜见了石元帅和樟将军。他从石元帅腋下来来回回钻了许多趟，挖了上百棵墨兰。物是人非，往事在目，禁不住又悲从中来。
这天雨过天阴，夜幕时分，曾成龙挑着担子来到何丽兰坟前。他把坟上的野草一一挖削尽，然后沿着坟的四周挖坑，种上了一圈兰花。那些兰花有的正开着，芬芳异常。曾成龙摆上祭品，燃起香烛纸钱。重重跪下去，叩了三个头。
他跪着念起了祭文：
巍巍青山，大树苍苍。前有流水，周有芝兰。
天亦有泪，共悼丽兰。与我同悲，原野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