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成龙说:“叔、婶,我还是看看丽兰吧。”
推进卧室的门。其实丽兰已经醒来了,靠在床头。她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眼角含着泪水。她的脸苍白,透明似的没有血色,颧骨突出,瘦了很多。头发有点乱。穿一件缀淡黄色菊花的白衬衣,颈脖细长,锁骨在衣下凸出来。
曾成龙说:“丽兰,我来看你了。”说完觉得喉咙有点哽咽,不知说什么话好。
丽兰的爸妈退出去。曾成龙接凳子坐在床边,他紧紧攥住了丽兰的右手,深情的看着丽兰。这是他第一次握着丽兰的手。这个让他梦牵魂萦的、生死难舍的女人,多年之后,她真真实实在自己手中了!可是,她是如此苍白、如此的瘦小、如此的虚弱,曾成龙难过万分,心难以名状地痛。
何丽兰微微笑了一下,说:“望夫成龙的成龙,影星成龙的成龙,我对不住你,爱情上,我当了逃兵,生命上,我也当逃兵,要先去一步了。”
曾成龙使劲握着丽兰的手,说:“不说不吉利的话,我们正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自己,相信未来。”
何丽兰说:“我以为你恼了我,这辈子不会再跟我见面了呢。你来了,我非常高兴。来,把梳子拿过来,我把头发梳好。”
曾成龙从旁边梳妆台上拿来了梳子。
是一把黄杨木梳,上面刻了几个字“青丝如瀑。建军”。
丽兰留了一头长发,她细心地梳起来,再用红丝巾绾起。梳毕,问曾成龙:“我好看吗?”俏皮的模样。
曾成龙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时光,答道:“美极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何丽兰呵呵笑起来,说:“我知道你骗我的。不过我心里仍然暖暖的。成龙,你我偶然相遇相识,我引为知己,也曾想着我们能相亲相爱,比翼双飞。可是你最后还是让我失望,你内心里不爱我。”
这么多年来,曾成龙一直想当面质问何丽兰。他们是那么志趣相投、情投意合,为什么会在转瞬之间那么绝情,那么决绝,那么义无反顾地投入别人的怀抱?为什么会打千万个电话都不接?为什么会收了上百封信都不回?为什么会那么吝啬自己的话语和纸笔?爱情到底是什么?是心意相通还是金钱至上?是郎才女貌还是车马洋楼?这些话曾成龙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现在,面对如风中之烛的丽兰,即使她反过来说自己爱的不够深,不够彻底,曾成龙也坚决不说,他的心里只有无限的柔情和怜惜。他点着头说:“对不起,我做得不够。我愿意重来一次。”
何丽兰接着说:“成龙,我的爱没有你那么热烈,不会像你那样表白。可是我早已以心相许。我抗争着爸妈的阻拦。那一次去你家,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我飞蛾扑火般。飞蛾扑火啊,为了理想和信念把一切都置之度外。那次是那么美好,我总是想起,历历在目。我期盼那一晚就是完美的洞房花烛夜。”
曾成龙被带往回忆,不禁神往,那样的美好能停留不走多好啊。
何丽兰有点喘,额头竟然渗出了微汗。曾成龙给何丽兰端了水,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何丽兰接着说:“那个夜晚,我想把我完完全全交给你。我想,当我们水乳交融了,我们这辈子就永不分开了。可是你,竟然整夜看书。我开始闭目假睡,耳边树声虫声扰心,哪能睡着着?我心烦意乱,恨不得马上就离开你回家去。每次当你脚步声响起,我的心都如鹿撞一样。我又紧张又羞涩。走了那么久的路我太累了,后来实在撑不住沉沉睡去了。当我早上醒来,你还那样坐着。我好自怜,我好自卑。也许我长的不够漂亮,也许我不是你心目中的伴侣。你不过是叶公好龙吧。既然如此,我岂能强求?”
曾成龙自此才明白,由于自己的迂腐,由于自己固守持之以礼的陈腐观念,竟然辜负了丽兰的一片苦心和情意!
自己他妈的蠢啊,自己他妈的就是一头猪啊。
曾成龙恼恨极了。他“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对不起丽兰,我辜负你了。我是那么深爱你,在我心中你是圣洁的天使。我把你当神,敬着爱着,不敢碰不敢心生邪念,怕亵渎你,怕遭天谴。现在方知,爱情是神圣的,但不是神化的。她需要人间烟火,她需要和风雨露,她需要心与心的融汇,也需要灵与肉的结合。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傻呢?我读这么多书是不是喂狗了?”
何丽兰凄然一笑:“这就是你我的命吧。不过也好,像我这样的身体,拖累人的。我爱你,就要让你没有包袱,无牵无挂,快乐地生活下去啊。你过得好过得顺心我就放心了。爱是给予不是索取,对吗?”
曾成龙再也不顾忌什么,站起来,把何丽兰瘦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他眼睛因泪而迷朦。
他说:“丽兰,你要挺下去。我们去北京吧,那里有好的医院,有好的医生。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我要你的笑还像原来一样灿烂,我要你的身子还像原来一样灵动,我要你还和我一起谈词论诗,我要你还和我共赴野兰坡……”
曾成龙扶着丽兰瘦削的背,泪水滴落下去。
曾成龙离开丽兰家后,取出所有的钱,并回老家让父亲把两头猪卖了,她骗父亲说自己要相亲,再向同学朋友借了钱。他凑了十五万块钱。他只有一个信念:要救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哪怕倾尽所有也在所不辞。
曾成龙请了假,陪何丽兰来北京了。
全面检查、切片、观察、等候结果。曾成龙跑上跑下。丽兰爸妈又感动又心疼,更加愧疚,老是叫曾成龙歇歇。
曾成龙哪能停歇,恨不得一秒钟就把丽兰的病治好了。
他恨自己不是扁鹊、华佗,恨自己当初没学医,当自己深爱的女人在病痛中挣扎,自己却束手无策,若是跑上跑下能驱走病魔,曾成龙宁可力尽而亡。
化验结果出来了,是癌症晚期。
曾成龙虽有思想准备,却仍然如遭遇晴天霹雳。
他两眼发黑,在医生面前差点倒了下去。他感觉这消息夺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的双脚撑不住自己的身躯,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心像被挖了似的疼痛。
他好不容易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丽兰的爸妈则压抑的哭起来。
老天啊,你救救丽兰吧!祖宗啊,你们保佑丽兰吧!菩萨啊,你洒下你万灵的甘露吧!佛祖啊,你伸出你的慈悲之手吧!曾成龙沮丧极了。
半响,他跟丽兰的爸妈一起走进病房,对丽兰说不要紧,医生说坚持治疗,一切都还来得及,没问题的。
何丽兰说:“能吗?”
曾成龙说:“能!加油!”手握拳头晃了晃,露出坚毅的笑。
何丽兰开始吃一些写着英文字母的药,开始忍受巨大的痛苦做放化疗。
曾成龙每天陪着她,哄她吃、逗她开心,任她使小性子,并找出来一些抗癌成功的故事讲结她听。他陪她唱歌,唱我想有个家,唱我曾用心的爱着你,唱当我想你的时候,唱风继续吹。他用尽一切办法减缓她的痛,让她露出笑容。
过了一个星期,何丽兰总是催曾成龙回去,说不要耽误工作。
曾成龙依依不舍、放心不下。
何丽兰也极其眷恋,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依恋。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在丽兰一家的催促下,曾成龙决定先回去。他对何丽兰千叮咛万嘱咐。
当他要转身时,他听到何丽兰轻轻地唱风继续吹:
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我看见伤心的你,你叫我怎舍得去?
曾成龙心里和唱着:
让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来伴着你。
过去多少欢乐记忆,
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要将忧郁苦痛洗去,柔情蜜意我愿记取,
要强忍离情泪,末许它向下垂。
愁如锁眉头聚,
别离泪始终要下垂。
曾成龙一步三回头,他怕。他怕丽兰病情恶化,他怕一别成永决。他告诫自己要阳光,要强忍离情泪,可到底不争气,泪还是涌出来了。他不敢再看何丽兰那眷恋的眼神,扭头快步走出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