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暗葬
湿润、靡绯。
这是碎叶城的夜晚,它属于所有不愿安分守纪人的乐园。
夜幕初下,震天的马蹄便搅动碎叶城的空气,这也是魁星帮游侠儿最欢喜的时刻。
他们策马扬鞭在街道上放肆狂奔,放纵的尖啸在街道上空盘旋不散,马蹄卷起地上暗尘,在空中弥漫。
翘角的屋檐下,大红的灯笼被一排排点亮,一些浓妆淡抹的女子出现在临街的窗口,挥舞着手绢笑骂着纵马的游侠儿。
明月缓缓升起,街面上喧嚣渐渐消停,一些有口碑名望的粉头便带着手下姑娘走上街面,踏着‘杨柳枝’的拍子款款而行,这是他们拉客的方式。
香艳、潮湿的夜晚,就此拉开。
如果陆家是碎叶城商贾世家中的执牛耳者,那么长乐坊便是花柳繁华地的擎旗手。
烈酒,姑娘、世家阔少负心美娇娘、当红粉头搭救江湖豪侠……无数的鲜艳故事都从这里散播出去。
满城的才子、佳人、纨绔、富商,心思活泛的学子也选择在这里崭露锋芒。
夜幕下的长乐坊宛若热闹的天街,往来皆贵气。
“……花落尽,春光暮,余生悔初年……”
一名身着青衫,头缠方巾的男子用筷子敲打着面前的瓷盏,醉态张狂地高歌。
郎朗之声压过大厅觥筹、丝竹。
交谈的收了口,行走的驻了足,齐齐将目光聚集在大厅最中间那狂放不羁的学子身上。
青衫学子声调忽转黯然:“……梦里思量百度,斯人再度红尘处!”
长乐坊大厅刹那间安静无比,众酒客随即起哄叫骂着:“本以为又有惊才绝艳的诗词流出,结果……堆叠辞藻,故作呻吟。”
“花落尽,春光暮。这六字已占尽全诗气韵,偏要在后面加那几句,真是狗尾续貂。”
能来长乐坊的,纵不是信手拈来的诗词大家,但文章得失好坏还能品鉴出来,免不了一个个在心中嘀咕,嘲笑。
“自从弓老夫子封了戒尺后,书院便一代不如一代了,尽是无病呻吟之徒,这风气都是被碎叶诗会给带坏的。”
“两年前忽然冒出来一个碎叶诗会,这会里全是他弟子,可怜弓老夫子一生桃李满天下,声誉确实被这诗会给砸了,他颜面挂不住,只能封了戒尺回家颐养天年咯。”
碎叶诗会就像万花筒的瓶塞,一被揭开周围又开始议论纷纷,说者纷纭,有人敬畏、有人羡慕,各自表情不一。
“呔,那小子!”一声爆吼如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这诗我看上了,还不拿笔墨抄写下来。”
顺着声音望去,却见着一个魁梧汉子手中抱着一柄华贵长剑出现在大厅楼梯口,剑柄倒悬着半尺长的彩穗,晃动间那些彩穗在灯光下流淌着不同的颜色。
众人敬畏地看着大汉手中长剑,闭上嘴微微欠首,在青衫学子与抱剑大汉之间,迅速让出一条通道。
魁梧大步走到中央,粗声喝道:“你这呆子还愣着干啥,倒是快写下来啊。”
青衫学子木然地点点头,手忙脚乱地将桌面上酒盏扫下桌面,有机灵的跑堂早拿着纸捧着砚麻利地铺到桌面上。
青衫学子提笔挥毫一蹴而就,又才慎重将宣纸卷束成筒捧在手中:“此诗乃小生呕心沥血……”
“废什么话,跑这里来作诗,不就为了那两个银子吗?”
“侮辱斯文,岂有此理……”
魁梧大汉不与对方啰嗦,半抓半抢地将青衫学子手中的诗稿夺过来,随手丢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这诗属于碎叶诗会,以后你还是可以念,但必须说这首诗的作者是碎叶诗会副会长陆寒亭,少爷说这叫拳版……不对,叫版权。”
青衫学子数次张嘴,但望着对方怀中长剑又数次闭口,用迫于生计卖掉自己孩儿的母亲那般的眼神望着随意蹂躏的诗稿,又心痛又无奈。
抱剑汉子不理会青衫学子的眼神,更对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视若无睹,身形微动从大厅直接跃上二楼连廊,很是恭敬地将手中皱巴巴的诗稿递到一名黑衣少年手中。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脸色略微苍白似乎大病初愈,手上戴着一双黑色手套,身着黑色锦衣,手臂上用彩线修着绣着一个张牙舞爪的‘亭’字,颜色和剑穗的丝绦竟是相差无几。
“黑衣黑手套,这就是贰佰年陆家的长房长孙,陆寒亭。”一楼人群中有人小声说着。
“碎叶诗会一共就三人,两个会长一个副会长。碎叶三少各有所好:华家童子捧金刀,野家美酒小蛮腰,陆少黑衣黑手套,碎叶城谁没听过这打油诗?三个胸无点墨的二世祖成立的狗屁诗会,弓老夫子无可奈何,这才搁了戒尺回家养老,平时连院子都不出,眼不见为净。”
“谁叫陆家有钱呢。”
“有钱,他老爹陆怀还做家主的时候,大家认他一声长房长孙。陆怀都死了两年了,现在做家主的是他二叔陆任,如今陆寒亭还这样纨绔挥霍,生生让人看不起。”
“嘘……小声些,终究是陆家长房长孙,我们折腾半辈子做小买卖赚来的钱,人家一句话就可以让你我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反正败的也是他们大房的钱,由他去。”
二楼黑衣少年对楼下愈来越大的议论声充耳不闻,随意瞟了一眼诗稿,得意地对身后抱剑大汉说道:“一会把这诗拿给野旷、华好品论品论,怕他们又要输一壶酒了。”
“少爷!”
“打住,东叔你又要说南阁一直克扣大房月耗,娘维持这个家不易的话,再不能这样浪费银子了……这些老生常谈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魁梧大汉亦步亦趋跟在陆寒亭身后,吱吱呜呜了半响才说道:“刚才少爷看着那些纵马游侠儿,随口便念道‘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月东不懂诗,但想来就算弓大家也吟随口吟不出这样的诗。月东知道少爷也不是下面那些人说的那样不堪,何必花钱买这什么死人再度红尘处?死都死了还回魂人间,真真的狗屁不通。”
“死人也可以借尸还魂嘛!”
陆寒亭哈哈笑着,说话间穿过脚下回廊来到一处对开的朱红门前,那里已经有十余个衣着不一的护院或下人候着。
人群最前面站着一对十二三岁面容清秀的童子,头上各挽着两个拳头大小的发髻,两童子怀中一人抱刀一人抱剑,不过这剑和月东怀中的剑最明显的差异是没有穗的,似乎更实用。
两名童子看见陆寒亭后忙上前半步做请安的姿态:“果然被我家少爷说中了,陆少离长乐坊最近,却是最后一个到,再晚些怕要请你吃酒了。”
“金戈,几日不见你似乎长高了一截。”陆寒亭笑着伸手就去抓童子头上圆滚滚的发髻。
童子似乎早猜到陆寒亭的动作,微微一偏头躲开不怀好意的爪子:“错了,我是弟弟铁马,他才是金戈。”
“谁叫你们将刀剑换来换去的,认错也不奇怪。”陆寒亭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再瞟眼扫了面前这群人。
大多数都不认识,不过他知道这每个家奴身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看来你们各家的少爷都到了。”
月东赶紧上前一步,在陆寒亭第二脚迈出去的瞬间,将合着的门拉开还不忘提醒道:“出门前主母有交代,少爷身子骨一直不好,只可吃酒听乐,别的风月事千万莫沾。”
“啰嗦。”陆寒亭半假半真地呵斥一句。
刚进入厢房,便见着一团耀眼的黄光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