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当空,沿着绕村的小河向外,清淡湿润的草木泥土香缭绕在一路奔行的二狗和木头身旁,时不时扑在他俩脸上,钻进鼻洞里。
一路无话,只是沉默向前。
午前从远方吹来的风早已停歇,在火红太阳下一路跋涉的二人此时眼角眉梢都淌着晶莹的汗珠。
天似乎渐渐暗下来,有风扑面,终于快到老林子了。停下脚步,抬手擦擦汗,望着幽深的老林,总算得以凉快下来的二狗满是惬意,“哈,到了啊”。
木头打了个激灵,潮湿的背后窜起了凉意,“我有点冷,我们喊喊黑虎子吧。”
“黑虎,黑虎……”二人一边向老林子前进,一边呼唤着。
……
“嘿,我俩在那群怂蛋蛋中该算是头一份独进老林的吧。”二狗喊了会儿后有些不耐,转头看向身旁的木头套磁。
木头没搭二狗的腔,“大声喊黑虎,可别忘记了我们是进来找狗的。”
“喊了这么久,我喉咙都喊干了也不见黑虎,黑虎子别是遭了野兽。木头你有水没啊?”
木头晃动下皮囊,扔向二狗。“没了,在路上你就喝完了”。
“你在这等我,我得去找水。这林子湿气这么大,附近肯定有河”,二狗往地上一趴,耳朵紧紧靠在泥地上。
“找水也得我俩一起去,分开了多危险,出了事都没个照应”,木头对于二狗的意见表示担忧。
“一起一起,别说话,我听音辨位着了,我阿爹教我的绝技”。
很是过了一会儿,二狗还是没起,木头不得不躬身询问,“你脸疼不,好没好啊?”
“快了,快了,别说话”,二狗终于站起来,伸手一指,“跟我走,这边”。伸手拍打着粘上的树叶灰土,脸皮有些烫,偷眼一看,万幸木头只是四顾着找狗,没注意自己。
又是一路艰苦的跋涉,也不知走了多久,木头坚持着边走边呼唤黑虎。良久之后只听得哗哗作响,又行进片刻,只见一方溪流,谷水潺潺。远处山抹微云,被茂密枝叶遮掩住的天空此刻透亮起来,心情畅快的二狗欢叫着跑向水边,丢下包袱甩开鞋子,赤足踩在溪流里,时不时用脚将水扫向木头。
木头脸绽微笑,“别闹别闹”,拧开皮囊重又往里注满水。
溪流边弯腰注水的木头突感头皮一紧,一股寒凉从尾骨直冲天灵盖。
有风,风里传来沙沙声,还有淡淡的腥膻气。
“不对!二狗,快拿刀”。
二狗一楞神,然后赤足上岸,迅速抖落开包袱,双刀在手。“什么情况?”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对劲”,木头压低了声音,看着透出未知恐怖的对岸,手持着装满水的两个皮囊。他不敢转身露出背,只得一步步缓缓向后退。
“水给我,你的刀拿好。”二狗子把单刀递给木头,以口噙刀,扎束好皮囊,转眼间已是手持双刀弯腰戒备。
风还在继续吹,从沙沙声变为哗哗声再变呼呼声,声音由和缓变得激烈然后又突兀的安静下来……
水流对面,林木里钻出来一只硕大的吊睛白虎。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只见这白虎摇头摆尾,张口怒吼,声如霹雳直震得树儿也动山岗也动。
俩个小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发烫,太阳穴卜卜鼓胀。二人本就并肩,这时又靠紧了一些,皆是弯腰执刀,一动不动的凝神戒备,呼吸间粗重急促。
天空,流云涌动,惨白的阳光反射在三把缳首小刀的锋刃之上,炫目的寒光就映射向白虎。长大的白虎肌肉虬结,蓄势于爪,瞪视着的眼里似有困惑——喝个水都有意外之喜。
二人一虎,隔着溪水,对峙着。看上去暂时安全的脆弱天平,随时都可能倾斜。
“跑吧?”二狗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干涩。
“跑不掉,露出后背就是死”,木头惨笑着缓缓摇头,“这次是我害了你,要是它过来,我争取拖住,你上树上别管我。”
二狗咬紧了牙关不说话,悄悄地,脚步向前稍稍移动了半寸。
对面,白虎的身躯又压低几分,随时都能一跃而起,撕碎面前的一切。
万幸的是僵持还在继续,不幸的是天色却越来越暗了。
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若静止,沉重的压抑下,木头和二狗汗出如浆。也不知道他们在精神重压之下还能坚持站立多久,如果倒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砰、轰”,兀地轰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惊雷就连山与地都似乎也在颤抖,一道银色巨蟒撕裂天幕直扑向大地。如同讯号一般,雷声连绵,霹雳乱响,若山崩若地裂若巨人在天际跺足,从山谷反响山谷……
天地间昏暗一片,天彻底的黑了。
一道电光闪过,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歇了少顷,又是一阵闷雷,轰、轰、轰,巨人在天空下舞刀,刀光在长天上飞舞。闪电密集,一次接着一次,擦亮夜幕,撕裂汹涌混沌的云涛,乱舞银蛇里有那么一条浑身带火的赤蛇,划过天际,唰的窜进天空笼罩下的林子,
那白虎很是受惊,于是撒足狂奔,落荒而逃……
看着溪河对面明灭的火光,二狗和木头呆愣良久之后,终于是长出一口气。
眼见着燃烧的林木倾倒,空气中传来前方不远处的林木烧灼后的焦糊味。二狗和木头紧绷许久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早已站立不住只是尽力勉强的二人,瘫软于地。狂喜的嘴角都要咧开到耳朵了,也只是发出咴儿咴儿的类马之声。
雷动风行,天如破洞,漫天雨水倾泻而下,木头和二狗被淋成了落汤鸡。瑟缩着的二人不敢久留,生怕白虎去而复返。互相搀扶着,远离开这让人心惊肉跳的溪水之畔。
……
惊蛰日,春雷破冬,万物复苏,生机不绝。
却说那二狗、木头在林中久寻那王二娘家的大犬总也不见,虽呼喝不止也不得回应,干渴难耐之下水畔遇虎,危急之际,有惊雷响动,终于是逢凶而化吉。总以为这俩孩子遭此惊险总该是退避三舍就此转头回家,不曾想二人年纪虽小心性却坚,远离开遇虎水畔,却还在老林子里转悠探寻。
从惊雷开始的雨水终于止歇,浑身湿透的二人既冷且饥,只得找寻一处稍干的林地依偎着搂抱取暖。
故事本该是二人在林中的雨夜里煎熬过一宿,或者找到黑虎子或者是就此无功而返。但是这世界总有一些奇妙的巧合,这样的巧合拼接在一起就构成了故事,越是研究逻辑的人越该珍惜命运使你遭逢的巧合,因为这由巧合而被推翻设定的剧本,是上帝保持匿名的方式。
在瑟缩着搂抱取暖的木头转过头的那一瞬间,久久被黑云遮盖的月亮终于显露出一丝真容,高天之上,弯月如弓。
清冷的辉光透过高大茂密的枝叶缝隙,星星点点的散进林子里,驱散开一幕黑暗的迷雾,兜兜转转也寻不得的黑虎,此刻,木头清晰的看见了。龇牙咧嘴的黑虎在月光下皮毛迎风鼓荡,低声怒吼的黑虎对面,有个佝偻着身子的矮小人影,一手抓着只挣扎的山鸡正在生吞活剥。在飘飞的羽毛下,另一只手提着根木棍回护于身前。
木头看着那矮小身影沾满鲜血和羽毛的嘴角扯动,桀骜的眼神戒备地盯着黑虎,似挑衅似嘲弄。
木头身旁一直耷拉着脑袋的二狗终于发觉了气氛的异常,抬起头顺着木头的视线方向,他恰恰看到这让人背冒寒气的场景。二狗一双汗手握了一握,紧紧把住双刀,“怕不是个野人咧”。
此时,黑虎弓身欲扑,见此情状,二狗作势便要前冲,“黑虎,黑虎……我是木头啊,还有二狗子,我们都在,回来,快过来啊黑虎子……”,木头心忧黑虎安危,情急之下高声呼喊着黑虎,伸出手,顺势一把拉住了二狗,“快喊”。
那黑虎偏转过头又转了回去,直对着前方的矮小身影发出愤怒的咆哮,然后在木头和二狗持续不断地声声呼唤下,终于是再次将头转向他俩,弓起的背身慢慢放平,转身向着俩人靠近。挪移几步后,眼神里尤有几分不甘不忿,再次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看那手持木棍的身影,又怒喝一声似是警告,然后撒开四足,奔跑向展开双臂用怀抱迎接它的木头。
“二狗,别放下了刀”。高大威猛的黑虎冲进木头的怀抱,木头跌倒在地,黑虎子猩红温热的舌头舔舐着木头漫溢喜悦的笑脸。但小木头尚未被找到黑虎的喜悦冲昏脑袋,他可还记得月光下那活吃山鸡的血口,低声嘱咐着二狗。
“上不上?那个小野人可是要走了啊!”二狗的声音有些着急。
木头摆脱开扑着他撒欢的黑虎,挺身站起。月光下,林地里,提着木棍的身影已经转过了身去,看样子是将要离开。
“我觉得这不是野人,背对我们,好像对我们也没恶意。”木头跟二狗解释着自己的看法,然后张口大喊:“喂,对面的!不是野人就说句话”。
“我,不是……野、人!”回答的声音传来,有些艰难干涩。
……
“我叫木头,旁边这个是我的朋友二狗,大犬叫黑虎子,你的名字呢?”
过了有半晌,木头都以为那人已经远离了。
“安、敬、思”,终于是有了回应,“你有、什么事?”
那人回转了身,步伐有些迟疑,却是正向着二狗、木头他们缓步而行。然后走到一个大概他本人觉得合适的安全距离,终于是停止了脚步,站定后,直愣愣地看着木头。
月光下,这矮小身影的脸蛋终于在二人眼里清晰起来,木头和二狗才发现这是一个和他俩差不多大的孩子。
——满布鸡毛鸡血的脸,惨白幼稚,妖冶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