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曼再见到贾大红时,贾大红已经不再磨豆腐,而是开起了东风汽车。
那一次,李银曼从公社门前路过,一辆大汽车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出了院子后,马力更大了,吼叫着,喷出一团浓烟,像一阵风似的往前跑去。李银曼一眼就看见了驾驶室里的贾大红。咦,这不是贾大红吗?什么时候开起了汽车呢?李银曼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贾大红,就问在公社烧茶的老杨:“师傅,我问你个事,刚才开大车出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叫贾大红?”老杨点点头,说是贾大红。老杨问李银曼:“你是他同学,还是?”李银曼说:“同学同学。”紧接着又问:“他什么时候开的车啊?我上次见他,他还在磨豆腐哩。”这时候,一只水壶开了,老杨走过去一边往保温瓶里倒茶,一边说:“时间也不长,也就一俩星期吧。大红豆腐磨得好,不少人说,大红不磨豆腐可惜了呢。”
李银曼笑了一下就走了。从此以后,只要看见东风汽车开过来,李银曼就站在路边等。有一次,还真把贾大红等住了,东风汽车缓缓地向李银曼开过来,身子一抖停了下来。贾大红从车窗探出头来,说:“老同学,上哪儿去?我给你捎上。”李银曼说不上哪儿,没事。贾大红说:“忘了给你汇报了,我现在给公社开车了。往后你想坐车,就来找我。你不坐,家人坐也行,亲戚、朋友、同学也行,我都给你们带上。”此时,眼睛看着这位昔日的同学,李银曼涌起了很多话要说,可是这个场合又说不出来,她的脸忽然红了一下,说:“有对象了吧?”李银曼忽然提出这个问题,倒是让贾大红吃了一惊,然而紧接着他就不吃惊了,贾大红对自己说:“李玉山的女儿嘛,就是早熟哩!”贾大红接着又想,李银曼问自己这个问题什么意思呢?难道是看中了自己?不可能,不可能,这个李银曼,上学时正眼都不瞅自己一眼,眼光高着呢!想到这里,贾大红大方地一笑,说:“算是有了吧,还没正式定住。”李银曼说:“一定很漂亮吧?”贾大红看了看李银曼,说:“漂亮嘛,跟你差不多,到时候你看看就知道了。”李银曼说:“我可不敢跟你媳妇比,人家肯定百里挑一,没有人比得上。”贾大红这时笑了笑,说:“上学时我自卑,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向你发起攻势,争取把你追到手。”李银曼也笑了笑,说“这话你可别胡说,要是传到你媳妇耳朵里,人家一定要生气了。”贾大红说:“我说的是实话,这会儿,你成了公家人,咱就更没希望了。”李银曼说:“看你说的!公家人怎么了,公家人就不是人了?”贾大红笑了,说:“老同学这话我爱听,老同学这是没忘本啊。”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贾大红就开车走了,李银曼一直目送着贾大红,直到贾大红看不见了,这才动身走。
这次见面之后,又是很长时间不见,不过李银曼知道了贾大红更多的事情:
贾大红起初提出不上学时,父亲一百个不同意。贾大红对父亲说:“我真的不是上学的材料,能上的话,你打着不让上,我还要上呢!”贾大红又说:“我想好了,与其在学校里浪费时间,不如回来找点事干,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父亲说:“我还给我正儿八经上学去,我不稀罕你这样的状元。”贾大红说:“爹,我是你的儿子吗?!你怎么对我一点都不了解呢!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找个好儿媳妇来,争取早点生个好孙子来,从小就培养他好好学习。你放心,我完成不了的事,下一辈人一定会替我完成的,我就不相信羊不吃麦苗,咱老贾家会不出个读书人!”父亲还是不同意儿子不上学,但又说不过儿子,就说:“你要是真回来,就给我磨豆腐去!”贾大红答应得很爽快,说:“爹,你别拿话压我,我还真给你磨了。”
贾大红找到街东磨豆腐的杨四本,请他收下自己当徒弟,并说自己什么苦都能吃。杨四本说:“这不是吃苦不吃苦的事,关键是你娃子年轻,什么事干不来!磨豆腐会误了你的前程。”贾大红笑了,说:“四本爷,我就是要从磨豆腐做起,豆腐磨不好,我也就做不好别的,你就让我试试吧。”杨四本点了点头,说:“你要是这样说,我就不拦你了。”
贾大红果然把豆腐磨得很好,不到两个月时间,杨四本基本上就可以什么都不干,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就大功告成了。贾大红上学时腼腆得像个姑娘似的,这时候也亮起嗓子,学会了吆喝。因为他平时很少说话,所以这声音听起显得有些珍贵,乡亲们也愿意买他的豆腐,都觉得他能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贾大红虽然和豆腐打起了交道,昔日的一帮弟兄仍然愿意跟随,他们一有时间就跑过来帮贾大红磨豆腐和卖豆腐。他们信誓旦旦地同时也是极其温柔地对贾大红说:“红哥,你歇会儿,这块豆腐交给我了。”贾大红有时也乐得逍遥,就把豆腐担子交给他们,自己躺在床上休息。睡不着的时候,就掇把凳子,坐在树下想心事。他们卖豆腐时缺乏贾大红的耐心,说起来在卖,实际上是送,他们把豆腐切成一斤半斤的小块,挨家挨户登门,说:“白嫩爽滑的豆腐来了,谁不买谁后悔啊!”那时候大家都缺钱,买什么东西往往用粮食换,豆腐来了,用黄豆换。豆腐不用称了,要称的是黄豆。黄豆不够的时候添够秤,多出的时候,他们就自作主张全收下了,说:“算了算了,多这一点点儿,用不着拿回去,下回多给点豆腐就有了。”豆腐卖得快且卖得多,却没有得到贾大红的表扬,贾大红严肃地对他们说:“没有你们这样办事的!时间长了,会砸了门市知道吗?”贾大红也曾说过自己现在正走背运,让他们不要再来找他了。大家都不说话。阿水睁开眼睛,看了一圈众人,说:“红哥话说到这儿了,谁想走就走吧,红哥现在只想清静。”没有人走。阿水点了点,对贾大红说:“红哥,你也看见了,你的话没有人当真,我们跟你是跟定了。”
贾大红卖豆腐的时候,认识了在公社开东风汽车的老张。老张喜欢吃豆腐。老张第一次买豆腐,开车追了贾大红半里地,老张也不下车,从车窗里看了看豆腐,说:“打二斤。”公社的大车停在自己跟前,贾大红激动得秤都拿不稳。那时候汽车绝对是稀罕之物,汽车跑过来,谁都会驻足观赏,饱饱眼福。人们稀罕汽车不亚于稀罕飞机,那么,开汽车的人,也就是那开飞机的人,就让人羡慕不已。贾大红激动之余,多给了老张半斤豆腐。贾大红从此知道了老张,原来开公社东风车的就是这个人啊!
老张后来再买豆腐,贾大红不仅多给,秤秆翘得老高,有时候根本不称,切一大块子直接递给老张,还给老张敬烟,叫老张张叔。老张慢慢地也喜欢上了贾大红,动员认识的人买贾大红的豆腐。磨豆腐不是一年四季都磨,夏天的时候,贾大红基本上闲着。有一次,老张开车出门拉货,在路边看见了贾大红,就停下来与贾大红打招呼。贾大红问老张上哪儿。老张说到沙市去。贾大红根本不知道沙市在哪里,以前也没有听过这地方,贾大红说自己很想到那里看看,问老张能不能带自己去一趟。老张也乐得路上有个说话的,就让贾大红上了车。贾大红一路上没干别的,就观察研究老张怎么开车了。车出了故障,老张停下来修,贾大红更是看得眼睛都不眨。后来,每逢老张出车,贾大红就早早地在路边等,口袋里装两盒香烟。车一开过来,贾大红就急忙跑过去,车还没停稳,贾大红已上了车。老张喜欢贾大红的机灵,抹一把贾大红的脑袋,笑。贾大红把烟递给老张,说:张叔,你尝尝这个。贾大红跟着老张出三回车,就学会了开车。起初老张不让开,说开车可不是闹着玩的,出了事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但架不住贾大红一个劲地求,就找一个人少路宽的路段,让贾大红试一试,过把瘾。没想到这一试,让老张吃一惊,老张拧了拧贾大红的脸,说:行,行,行,你娃子还真是开车的料。从此老张出车时,常带上贾大红,贾大红开车,老张自己在车上睡觉。
公社另一个开车的叫老刘,老刘喜欢喝酒,为此出了不少事,公社书记老郭没少生他的气。公社内部的事,贾大红当然不知道,都是老张闲聊时说出来的。贾大红听者有心,就搬了大队支书来找老郭,说自己会开车,也会修车。老郭见贾大红既年轻又机灵,还憨厚地笑着,不由动了心,就让试一试。贾大红果然开得很美。老郭便辞掉老刘,让贾大红来开车。老张问贾大红为什么不找自己。贾大红说:“你去说情,老刘知道了,还不恨你一辈子。我们支书去说情就不一样了,老刘不会恨他,要恨也只能恨他自己。”老张伸出大拇指,在贾大红面前晃了半天:“行,行!你娃子不是一般人,将来肯定能干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