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曼入住镇政府后,和两个人最先熟识起来,一个是烧茶炉的老杨,一个是写材料的老余。
这两个人说起来都在后勤上,其中老杨还归肖亮直管,老杨有什么事,第一要找的人是肖亮。老余级别高一点,归党委何秘书领导,但在一些小事上,比如没酒喝了,没烟吸了,向肖亮说一声,肖亮也会直接拿来,没有必要向何秘书汇报,何秘书再向肖亮发话。这两个人都是本乡人。在一个地方,世代住着,人和人便都能攀上亲戚。比如,你骑车撞了人,或者是别人撞了你,或者是发生了其他不愉快的事,双方正争执得不可开交,忽然就攀出亲戚来,原来是一家人哪!事情就变得平和起来,一百块钱的事三十块钱也就解决了,也可能分文不要。老杨老余相互攀了之后,和肖亮也攀了,皆称肖亮老表。
李银曼以前肯定见过他们,但没什么交集,也就属于视而不见那种,见面有印象,却不知道是谁。比如,在前不久的婚礼上,她就见过他们。他们两个那时坐一张桌,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一来二去的,都喝了不少。肖亮和李银曼一张桌一张桌给客人敬酒,敬到老杨他们这张桌时,老杨站起身来,盱着眼睛,对李银曼上下看了看,末了伸出大拇指,连连说:“真俊!真俊!”使劲拍了肖亮的肩膀,说:“老表,你可得看紧了,别让给跑了,跑了我可不依你!”众人都笑,李银曼也笑。李银曼满了三杯酒,对老杨说:“你把这三杯都喝了,我就不跑。”老杨歪着脑袋,说:“真的?”李银曼说真的。老杨说:“好,一言为定,我喝,喝!”一仰脖,一杯接一杯,把三杯酒都喝下,每喝完一杯还亮亮杯底,证明诚心诚意,一点不剩。敬完了酒,肖亮和李银曼走时,老杨又说:“我说,明年可别忘了给我生个表侄娃娃啊!到时候我还喝。”李银曼没有再理老杨他们,径直走了。老杨这时对老余说:“新娘子不光是俊,还香哩,可真香!”老余睁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老杨说:“刚才,趁都不注意,我闻了闻。”老余靠近了老杨,低声问:“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个香法?”老杨说:“只知道香,到底怎么香,我也说不上来。”老余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什么都不中用了,不光下面的不行,上面的也不行。”
镇政府茶房建在镇政府大门外面,左首,当间是炉台,炉台很大,可放十个水壶同时烧水。通过炉台就到了里间,里间是老杨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桌子,凳子,箱子,柜子等家什应有尽有,瓶瓶罐罐也不少,这一个那一个,有些狼藉。老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捅开炉子,把水壶坐上去。然后观察十个炉膛,哪个火不旺了,就又拿起又粗又长的铁棍捅一捅,那埋伏在灶膛里的蓝色火苗就忽地一声蹿出来,极其亲热地去添壶底。茶房外,十几个暖水瓶早已在石板上一字摆开,等着老杨用开水把它们灌饱,然后又等着肖亮过来,把它们一个个拎走。肖亮一次可拎起六个暖水瓶,十分钟内保证把开水送到每位领导干部的住室门口。这都是长年练出来的硬功夫,一般人做不出来。一般来说,上午要忙一些,茶水供应量大,老杨不敢离开炉台半步。下午和晚上,可以闲一下,这时候老杨回家看一看,或者到街上去给自己买点东西。到了晚上,老余要是没有回家,老哥俩还可以在一起说说话。老余虽然每天见不少人,但放开说,说心里话的机会不多,有时候积攒了一天的话,就等着这时候往外倒一倒了。有一次,老余问老杨:“东街上放炮,吹响,你消息灵,知道是谁不在了吗?”老杨说:“五队队长他爹,老刘,以前当过小学校长,就是他,昨晚睡觉时,忘了喘气了。”老余笑,说:“今天热闹了一天。”老杨说:“在外工作的儿女们都回来了,一个个争着献孝心,钱大把大把地花。”老余咂着嘴说:“可惜可惜。”可惜什么,老余没有明说,但老余懂。老余放下这一篇,又去聊别的了。两人聊得还是那么地轻轻飘飘,无动于衷,平静超然。
老杨这一生引以为豪的,不是养育了多少儿女,而是陪了多少书记镇长。老杨扳着手指,一个手指代表一个人,一个个地数着书记镇长。数前,老杨的腰弯着,数着数着,腰就直了起来,数到最后,老杨看人有些居高临下,好像自己正是书记,镇长。老杨顾盼自雄,好像在说:“谁敢过来比一比呢?别逞那个能,你们谁也比不过的!不比是对的!”
老杨确实很早就到镇政府来了,那时还不叫镇政府,得叫公社。那时候老杨也不叫老杨,叫小杨。最初也不烧水,而是当通信员,公社开什么会,他负责通知。那时候最怕雨天,下了雨,骑不得自行车,只好步行通知。全公社二十多个村,从南到北四十里,从西到过三十里,整个跑下来,得两天多时间。那时候通信落后,电话都没有,路也是土路,稍好一点的无非是铺点料礓石,下雨照样泥泞。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快捷,慢。但慢有慢的好处,比如到哪个村时时间晚了,或者想到哪个村吃饭,就故意吃饭时间到达。哪个村不盛情招待呢?要知道老杨来可不是自个来,他是代表书记镇长的。支书和村长敬酒时也是这样说的:“小杨,这一杯是敬书记的,你给捎回去。”老杨笑着喝下。又说:“这一杯是镇长的。”老杨就又笑着喝下。因此,老杨喜欢通知开会,喜欢慢,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李银曼有些不在意老杨,相比之下,李银曼在意老余。在意老余,主要是老余给书记镇长写材料,是个文化人。要说李银曼见的人挺多的,基本上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独对文化人,有些敬畏。李银曼心里有谁,对谁就显得特别亲热,嘴巴也特别甜,声音嫩嫩的,柔柔的,拖着长腔。这一点,老余很快就觉察到了。有一次,也是闲来无事,老余问老杨:“小李平时怎么叫你的?”老杨说:“还能怎么叫,叫老表呗。”老余又问:“叫你时脸上笑不笑?”老杨说:“有时笑,有时不笑。不笑我也不怪,人家一个小媳妇,冲你一个老头笑什么!”老余又问:“叫你时,你肉麻不肉麻?”老杨听了这话,知道话里有话,脸上布了笑,问老余:“她叫你是怎么叫的,怎么就让你肉麻了呢?”老余再不说话。
老余是个老高中生,那些年,高中生绝对是人才。老余最初被抽调到公社水利站,后来,公社的党委办公室又把他要去写材料。写材料是辛苦活儿,但老余愿意,原因是可以和书记接近,成为书记身边的人。另外的原因是,材料可不是人人都写得的,能干这活的,决不是凡品,老余从这份工作中也获得过许多自尊。老余确也干得不错,书记镇长都信任他,有时候下乡,也带上老余,让老余掌握第一手资料。有时候车闲着,老余也可找个理由,单独坐一坐,享受一下专车的待遇。那几年,全公社找不来三辆小车,能坐一回小车,是多少人奢侈的梦想。其实公社里的也不是小车,只是辆吉普。老余喝了酒,就说:“全公社算算人也不少,可是能坐吉普的有几个呢?书记老一,镇长老二,我就是老三。这是个死理,谁也否认不了。”
老余不是那种死板写材料的人。所谓死板写材料,就是套用别人的或以前的材料,无非改改时间,数字,地点,人物罢了,毫无创新之处。这样的材料,谁都会写。老余喜欢别开生面,不喜套来套去的,觉得那没意思,再说,也显示不出自己的水平啊。写别开生面的材料,付出就很大,得开动脑筋,挖空心思,于是,每一个材料写下来,累得老余直喘气,搓着手,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我这是何必呢,何必呢?现成的馍不吃,偏要去蒸锅新的出来。”埋怨是埋怨,却是从心底高兴与自得,常常将手中的材料上下抖动着,材料哗哗地响,对人说:“你们都看看,看看,谁要能整出这个来,我叫他一声爷!”老余写的材料,书记镇长一般不用修改,一切奥妙尽在其中,别的乡镇拿过去,改头换面一倒腾,便又是一篇上乘之作。镇里有干部是学生出身的,自以为是科班,根正苗红,对老余的材料不以为意,说材料好是好,但不属于创作。老余听了很生气:“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生孩子不知道生孩子的艰难!我这怎么不属于创作了,哪个字哪个词不是在肚子里转了几个圈后才生出来的?有本事也写两句让我看看!”
为文者,坐冷板凳熬夜写作之苦,外人难解万一,尤其是夏天,屋子里闷热如蒸笼,蚊子又层出不穷,稍不留神,被叮上一口,身上便起红疙瘩,奇痒难堪。老余倒也门道多,打一桶凉水置于桌下,膝盖以下皆伸于水中。同时,头上的风扇开至最大马力,如发动机般呼呼吼叫。如此,热汗随风散去,蚊子亦不得近身,老余独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摇动笔杆,挥写不止,通宵不倦。一次,老余正写到兴头上,忽然门被推开,一大片阳明光歘地洒进屋子里,接着黑影一闪,何秘书走进来,一看见老余,便说:“我说老余,材料又没要那么急,早晚写都行,谁让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了!快过去抹把脸,吃点东西,今上午不用来上班了,批准你休息,休息!”老余说:“何秘书,有你这句话,我再熬它三天三夜。”
老余写材料出名后,找他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人是真不会写,有的则是会写不写。当然,找老余写东西,可不是红口白牙,一句话了事,用文明的话说,得润润笔。润笔最初是老余说,后来他就很少再说了,倒是别人说得多起来,并送老余一绰号:余润笔。润笔不是让你送他什么东西,而是喝两盅,仅此而已。于是,凡有报告,总结,书信要写,就笑嘻嘻地来找老余,说:“中午(有时候说晚上)有事吗?”老余顿知其意,但仍问一句:“有事?”明明有事,却不说有事,而是说:“多天没在一块坐了,坐坐聊聊嘛。”聊聊就聊聊,于是来到饭店,吃菜喝酒,说东道西,直到酒酣耳热,老余身子开始摇晃,请客者才喃喃说出本意,极言自己是外行,写东西就跟上刑场似的,殷殷之情可掬。老余说:“小意思。”问清了缓急程度,告知对方什么时间可来取。
请老余喝酒,不讲排场,老余爱吃凉拌牛肉,有了凉拌牛肉,老余足矣。否则,再丰盛的酒宴,老余也可能吃得不高兴。交稿子时,老余说:“承认,承认,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没人请喝酒时,老余也喝。在办公室里,老余的椅子里边,靠墙放一纸篓,里面经年堆满废纸。但老余对人说,这些东西谁都不能动,是自己的残稿,但说残不残,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用上了。其实这是老余的一个密秘,纸里面埋着酒哩。每当写作困乏,思路滞塞时,老余扒开废纸,取出酒瓶,拧开盖子,嘴对嘴抿上一口。全身之舒坦,惬意,外人亦难解万一。老余办公室里藏酒,独不背老杨一人。老杨到后面来有什么事,老余远远看见,便向老杨招手。老杨会意而至。两人进屋,掩上门,老余取出酒,老杨接过来,亦嘴对嘴喝上几口。老杨喝了酒后,擦嘴一笑,离去。一切都是那么地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