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04、投桃
    元宵节的祝福最甜, 元宵节的问候最润, 元宵节的团圆最有滋味  只因着她的一句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今天下午, 没……没路过织坊?”

    王放极端委屈:“我一直在给你抄书, 哪有时间闲逛。我听说你要修那些织机?我跟你说,修不好的,去年我试过一次……”

    罗敷噎他,“结果多出来好多零件儿。”

    见他低头而笑,她又觉得奇怪。下午纺织的时候, 觉得有人在外头看她。她以为是这不安分的小伙子在伺机捣乱呢。

    芝麻大小事,她不放在心上。默默给他续一杯茶,微笑道:“那, 那我就等你下次啦。这部《论语》也留在这儿,我虽然读不懂, 但没事看看, 想必也能熏陶熏陶。”

    王放给点颜色开染坊, 马上笑得酒窝颤。

    “好,那明天……”

    罗敷心里小小一哆嗦。他今天手没抽筋?

    赶紧说:“别……”

    王放不解:“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说“让你歇几天手”, 转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来得太频繁, 容易让人发现。”

    王放嗤之以鼻:“我能这么不小心?要是能让人发现,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罗敷见他信誓旦旦的,疑虑顿消,信服地点点头。

    王放见她傻得可爱, 忽然又恶劣心起,逗她:“让人瞧见又怎样?我十九郎谨身节用,以孝事亲,晨昏定省,天经地义……对了阿姑,给你解释一下晨昏定省,这是《礼记》规定的、子女侍奉父母的礼节早上省视问安,晚上服侍就寝,冬天得给你盖被,夏天得给你铺席,你睡了我才能睡……”

    罗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往后挪一步。《礼记》谁写的?

    但她还是不容置疑地给他规定了一个期限:“后日戌时,我在房里等你。若房间烛光亮,你可以进来。倘若不亮,便是我不方便,顺延一天。”

    从古到今的师生关系,从没听说学生给老师定规矩的。王放叹口气,摇摇头,又点头。

    好容易教个学生,还是个蛮横小美女,大度点,由她吧。

    至于今日……

    罗敷也没打算马上逐客。除了习字,她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请教。

    灯火闪烁。她续了灯油,挑亮灯芯,用心听听外面万籁俱寂,悄声跟他通报:“今日我在外面,见到了你阿父那间上锁的屋子。”

    只一句话,王放心领神会,摆摆手,给她确认:“没人进去过。”

    罗敷点点头。和明绣的说法一致。东海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大伙对他的尊敬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

    王放敢用铁片撬她房间的闩,但给他一万个胆子,约莫也不敢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她问:“那……你们可有试着找他?”

    “当然,从他失踪几个月后就找过了,也派出过不少人,有人到今日还没回来各处全无端倪。”

    罗敷一针见血,问出了自己想了一下午的问题:“那间上锁的房里,会不会有线索?”

    王放轻轻一笑,摇头:“那房间我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也说不准。其实也有人提议过,把锁打开进去瞧瞧。但大家习惯使然,总觉得这样做是个冒犯。”

    他说了两句,一个小小的念头,不当不正的飘进脑海里。

    “除非……”

    罗敷替他补全这句话,眨一眨眼,眼中泛着希望的光。

    “主公夫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王放笑了。她来没两天,已经入乡随俗,开始急人之所急,和白水营人众同进退了?

    罗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拿“主公夫人”撑门面并非长久之计。要是能及时找回东海先生,她乐得赶紧“卸任”。

    王放轻轻瞥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目光从一头转到另一头,终于慢慢说:“主公夫人……若是主公的伉俪贤内助,当然可以开锁进屋。但若是……嗯……”

    他吞吞吐吐的,罗敷也听出来了,毫不客气捅出了他心里的后半句话:“若是个以色侍人的草包,那也没资格进去,对不对?”

    王放极窘:“阿姊,你别说那么难听嘛。”

    罗敷不以为然的一笑:“又不是说我自己。”

    埋汰你阿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放不接茬。大家虽然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早就看出来,“主母”并没有太高的门第,也并非才誉四方的女郎。但红颜祸水是不论出身的。西施是浣纱女,飞燕是歌舞伎,赵姬……

    王放觉得周围有点静。赶紧收敛心绪,端正态度。现在不是遐想美女的时候。

    总之,若她要以“主母”的名义,擅进主公房屋,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他郑重建议:“你先别着急。慢慢的跟我学识字。等到哪一日,你能出口成章的吟首诗,或者讲出些大道理,大伙才会真的信你是阿父的知己。到那时你再提出开门查验,想必不会有人怀疑。”

    罗敷觉得这个目标有点高远。豁出去点点头,不好意思问他“做到这些需要多久”,总之自己寒窗苦读便是。

    王放的馊主意却还不止于此,眼珠一转,忽然兴致勃勃的建议:“阿姊……”

    她打个呵欠:“嗯?”

    “我再给你编一点和我阿父相处的细节,不能让他们看轻你。嗯,你是平民出身,这个大家看在眼里,改不得了。但是你天资聪慧,妙才不输世家贵女,明珠怎能一直蒙尘,于是三年前的一天,我阿父偶然外出,见到你在溪边浣纱……”

    罗敷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迅速回敬一句:“我不浣纱。我捣练。”

    “是是,你在溪边捣练,口中轻吟娃嬴歌。阿父大为震惊,未曾想如此古音,竟然还在民间传承……”

    罗敷眉头皱成团:“什么歌?我不会。”

    “放心,这是失传多年的古乐,是当年赵武灵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现在没人会唱就算有人要你唱,你就拒绝,说此音只有你夫君配听……”

    罗敷差点笑出声来。读过书的人果然心眼活络,坏也坏得蛮有创意。

    就懒得指出他故事里的漏洞了。既然那个什么娃嬴歌失传已久,他阿父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然后你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哎呀,撞掉了阿父身上的玉佩……”

    他越编越得意,仿佛那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他自己。

    罗敷不再跟他抬杠了,唇边斜出个小小的冷笑,这种桥段她都听腻了,逢年过节的百戏场上,变着花样演这种俗套。

    ……

    王放宛若没看到她目光中的刀片,打个呵欠,灌杯茶水,继续抑扬顿挫,“……阿父惊呆了。如此清新脱俗的女郎,和外面那些妖艳俗货都不一样……”

    他乐在其中,声音却越来越小。终于忍不住玉山将倾,趴上了小几。再嘟囔几个情节,没声了……

    他睡着了。

    ……

    罗敷哭笑不得。

    用力捅捅,在他惊醒的同一刻,及时捂住他嘴,悄悄说:“你该走啦。”

    王放揉眼,似乎是心有不甘。长夜漫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奈何少年人爱睡。本来前晚就奔波一夜,瞌睡虫马上要卷土重来。模糊着眼,看到一张小床横在不远处,那被褥软绵绵香喷喷,那枕头似乎伸出小手招呼他。

    可惜他没福分,床不是他的,不敢往上扑。

    只好跟她告辞。心里盘算,下次再“鸡鸣狗盗”的时候,得事先多灌点浓茶。

    他听听外面寂静无声,穿好鞋,飞快开门,即刻消失。

    罗敷轻手轻脚的收拾好这一桌子东西一卷《论语》和笔墨刀简,用毡布卷起来,藏在枕头底下。

    躺上去,才忽然隐隐约约的发现,那卷让王放亲手抄了一下午的帛书,已经沾了淡淡的鞣制皮革的味道。

    他每天干体力活不少。养鸡养蚕、放牛饮马、弹弓打个鸟雀、没事毁个织机什么的。皮革手套日日戴。即便脱下来,气味也留在指缝里。

    罗敷忽然有点心烦意乱。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白瞎他读过的那么多书了……

    她跟自己打了个赌:但凡账房先生的笔迹,应该算不上工整。

    她偷眼看万富的神色,见他羞惭满面,知道自己赌对了。

    万富小时候生过软骨病,手指头不能正常弯,因而习字时养成了古怪的手型,至今改不过来。

    他写的字,也就相应的体态独特。谯平这样的渊博文士尚能张目分辨,问一句“这是哪家新创的草书”;但见识不广的闺阁妇人,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万富知道这不能怪秦夫人,连忙道歉:“是,是小人写太乱。平时这东西也没别人看……”

    枯瘦的手指指着那账册,开始侃侃而谈:去年邯郸营收成多少,男女老幼消耗多少,哪些是谷米,哪些是布帛,哪些是盐,哪些是菜,如此种种。

    大家伙也都认认真真听着。当万富说到“杀了多少口猪”的时候,罗敷注意到,颜美脸上刀疤微拧,极其轻微地挺了挺胸,神态微有自豪。

    万富滔滔不绝。不仅是说给秦夫人听的,更是说给淳于通的瞧我们也已经青黄不接了,你还有脸来哭穷?

    淳于通虎着脸不说话。

    而罗敷迅速记住了万富所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它们在账册上相应的位置。都记熟了,这才松口气。

    最后,趁着记忆新鲜,跟着复述了两遍,看了看谯平,葱指点着账本上的某处,试探着说:“还真是……不太富裕呢。”

    她那点鸠占鹊巢的惶恐劲儿还没过去,非常识趣地不提出任何建议。

    谯平点点头。他倒是想“仗义疏财”,总不能反而饿着身边的伙伴们。

    淳于通见他为难,粗声大气地说:“不必了!大家都不容易!既然主公安好,我们就算吃树皮渣土,也能坚持到他老人家回来!谯公子,多谢你今日不追究我!待我回去问问那冀州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告辞!”

    说着一挥手,叫上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弟兄,转身就走。

    谯平轻声叫住:“等等。”

    他凝眉思忖,盘算了好一阵,才说:“你们不能空手回去。冀州牧有野心,收编不成,也许会伺机报复。咱们万不能和他们起冲突。舒桐……”

    谯平居家简朴,起居仅一书僮照顾。那书僮随他多年,名字十分雅致,姓舒名桐。

    小舒桐应声:“公子?”

    “到我的房间里去,衣箱最底下有一对玉龙佩,拿来给淳于郎君带走。若是再和冀州牧有接触,就派个圆滑之人,把这对玉佩送出去。我阆中谯氏虽然没落,到底也和方继的祖上有过姻亲关系。他应该知道这东西的分量。”

    他说得波澜不惊。淳于通脸色一红一白:‘这、这使不得……”

    谯平微笑:“只是送礼,又不是行贿,再说,是为了白水营的前程,有什么使不得?对了,听闻冀州牧在招兵买马,眼下定然急需绢帛布匹,用来制作军衣旗帜、或者赏赐部下。你回去之后,可以酌情减少农耕的人数,在织造上多下工夫,也许便会……事半功倍。”

    一语点醒梦中人。淳于通用力一拍自己脑门,叫道:“正该如此!唉,还是公子胸中有宏图,你瞧我这脑子……”

    他直率得出奇,牙一咬,朝谯平长跪而揖,口中谢罪:“方才是我冒犯,原本不该疑你!我这就回去,照你说的做!”

    谯平连忙扶起:“郎君请起,如何敢当!日后若再有麻烦事,也别忘了时时派人来通报。”

    淳于通起身,郑重点头,跟白水营里其他人一一作揖告别,最后额外朝罗敷大大行了个礼:“今日得见秦夫人,实乃意外之喜。还请秦夫人劝劝主公,让他早些回来!”

    罗敷连忙还礼,用尽自己所有的文化修养,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淳于通带着一对珍贵玉佩走了。有了这件礼物,大约能暂时将冀州牧方继稳住一段时间。

    罗敷不敢多看,暗自评估了一下那玉佩的价值,大约够方琼买十个小妾。

    她心知肚明,淳于通大约不是第一个心生退意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谯平的衣箱底下,还有多少对玉佩可赠?

    谯平目送淳于通离去,在原处立了好久,这才轻轻叹口气,命令大家该干啥干啥,自己往回走。

    “主母”,经过罗敷身边时,忽然叫她,“我让周氏给你收拾好了卧房。如果需要婢仆……”

    罗敷连忙道谢:“伺候的人就不用了,我……不习惯太多人……”

    她方才怔怔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么一个烂摊子撑到现在,谯平实在是很不容易。

    他的“独断专行”,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他的性格和他的相貌一样温良纤弱,白水营恐怕早就分崩离析。

    谯平也无意打肿脸充胖子,自嘲笑一笑,似乎无意地跟她通报:“今天早上,崔虎回营。三年里,我陆陆续续派出十几个人寻找主公的踪迹,他是其中一个。他说他走遍了幽冀二州,没听说有东海先生的行踪。”

    罗敷轻轻咬着下唇,琢磨着这句话。

    看来谯平一直在积极自救,奈何东海先生太过神出鬼没,坑惨了他这位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