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05、衣带诏
    元宵节的祝福最甜, 元宵节的问候最润, 元宵节的团圆最有滋味

    当下白水营里, 只有两个人知道主公夫人乃冒牌货一枚。而最不希望她身份穿帮的那一位,姓王不姓秦。

    罗敷给他一个好脸色。排好笔墨, 剔亮灯烛, 尽量营造一个正式的、待客的氛围。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不上规矩。但没文化也有没文化的好处。譬如此时的“深夜与继子独处”,书本中也许会找出千百条礼制,表明此事多么道德沦丧,多么引人诟病,世家闺门之女想都不要想;但罗敷心中的道德标准十分接地气, 以“自己不心虚”、“别人不嚼舌”为准则,从不需要考虑圣人的意见。

    王放对此受宠若惊,不相信地再确认一句:“阿姊, 你……真不怪我?”

    罗敷摇摇头,一笑, “别浪费时间啦。你就把我当七岁小孩, 该怎么教怎么教。”

    方才发火也发过了, 估摸着能把他震慑一二,知道她秦罗敷不是任人捏的软包子。

    打完巴掌给个甜枣, 朝他诚心诚意的一笑, 小竹杯里盛一口茶,双手捧到几案上。

    这点雕虫小技,过去在阿弟身上屡试不爽。果不其然,小少年立刻美得找不着北, 近乎讨好地接过来,啜一下。

    “那个……你比七岁小孩强多了。方才那个秦字,不是写得像模像样?不过呢,嗯……咱们还是从头学起比较好。首先,笔墨书本要摸熟,然后再认字,再写字……”

    罗敷听得认真,忽然看到手边那个小刻刀,让王放跟笔墨一起偷运进来的。

    不知怎的,没头没尾的问:“给我送这刀,是做什么的?”

    王放见她果然无知,嗤的一笑。

    朝她微一躬身,正色道:“阿姊与我,虽为传道受业,难免瓜田李下之嫌。赠你利器,让你放心,倘若小子敢有半分无礼,阿姊尽可随意自卫。”

    说着,小刻刀塞进她掌中,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

    罗敷被这人的高风亮节感动了。不知是该点头接受呢,还是赶紧推辞,“我没把你想那么坏”?

    再说,这小刻刀长不逾掌,杀伤力似乎也不够啊。

    纠结了好一刻。却见王放眉心抖动,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浮上双颊,酒窝渐渐跳得厉害,似是竭力忍着什么。

    罗敷当即知道被骗了。目光如刀,狠狠剜他。

    他终于忍不住,笑成一团花,指着那刻刀,说:“哈哈哈,你别真信啊!是改错字的!不然,写错一个字就扔一条简,多浪费!”

    自古以来,笔用来写字,刀用来修改。“刀笔”二字,常常被并列提起。罗敷也见过文人挥毫写字。但写错字毕竟是偶发事件。是以她认识笔,却不认识刀。

    王放把竹简抓起来,当场给她演示了一下,如何用小刀刮掉墨迹。

    末了殷勤问她:“学会了没?”

    她平心静气点点头,还不忘关心他:“别削到手。”

    王放微一脸红,终于不好意思再逗她了。

    小刀放下,帛书轻手轻脚的卷起来,只剩最右一个边儿,指着右上角两个字。

    “跟我念。子曰”

    罗敷微微皱眉。两个字笔画果然都很少,但为何听不懂呢?

    别是他又耍人。

    短短几日相处,她对此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充满了戒备。

    王放看出她不买账,笑嘻嘻的耐心给她解释:“这个‘子’呢,便是房子屋子的‘子’,这里指孔子孔圣人。‘曰’便是说。合起来就是‘孔子说’。”

    罗敷睁大一双无知的眼。两个字似乎在别处也见过。可换了个位置,就全都不认得了。

    问他:“为什么要学孔子说?”

    不是习字吗?

    王放:“……”

    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同样是开蒙,七岁小儿和十七岁女郎的区别,在于前者更乖,不会乱问问题。

    只能尽量通俗地解释:“圣人造字以化世人,所以读书也要从圣人之言开始。比如你看这第一句,就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说教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意思就是……”

    寻常学塾里教书,从来都是诵读声琅琅,恨不得每个字都要唱出来。罗敷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每个字都压得尽可能低声,隔一会儿还要停顿片刻,确保院子外头没有经过什么闲人。

    哪里像是给人开蒙,分明是帐下密谋鸿门宴。

    逐字逐句解释老半天,总算等到一句懵懵懂懂的“哦”。

    “这就是圣人之言?这不是谁都懂嘛!三天不织布还手生呢。”

    王放气乐了:“你是先生,我是先生?”

    罗敷不甘示弱:“你好好教我行不行?别嬉皮笑脸的不正经!”

    王放大吃一惊,手指往下一滑,指着下一行:“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阿姊,你也接近圣人了!”

    罗敷不理他这句马屁,将那几句“子曰”反复看了几遍,揉揉太阳穴,问他:“这是什么书?”

    “论语啊。”

    “干什么用的?”

    “学道理的。”

    “我把这上面的字都认全,就算识文断字了?”

    王放扑哧一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论语是最简单的经书,里头充其量一千个生字,要做学问,还远远不够。”

    罗敷一本正经地问他:“那学完《论语》之后呢?”

    王放见她态度至诚,果然是有求于己,禁不住大为愉悦,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开始显摆。

    “然后是《孝经》,之后可以习五经,是为《诗》《书》《礼》《易》《春秋》这就基本算开蒙了,可以接着读今人之书《史记》《汉书》是讲史的,都不枯燥,可以顺带读读先秦诸子百家,我个人比较喜欢庄子;要写文章的话,可读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班固;算学有《九章算术》、《周脾算经》,农学有《?锸ぶ?椤贰端拿裨铝睢罚?窖в小赌丫?贰渡衽┍静菥?贰br>

    他神色清净而严肃,娓娓谈吐之间,整个人简直在发光,聚了古往今来所有的文墨气息。

    罗敷按捺住冲动,没问出来“这些你都读过?”

    等他天花乱坠说完了,才抿起一个微笑,虚心请教:“读完这些,要多久?”

    王放转转眼珠,心中盘算,是该故作天才地给她估一个较短的时限呢,还是该吓唬吓唬她,把时间往长了说?

    最后还是没敢信口胡言,取了个折中:“大约得……五六年吧。”

    罗敷垂眼,看着他那只不安分敲桌子的右手。手指头倒是修长好看,中指关节诡异地泛红。

    她再问:“我有多少时间?”

    王放哑口无言。

    罗敷不给他找补的机会,认真说道:“我不需要懂什么圣人之言,也不要变成学富五车的女才子。我只要……读写一些最常用的字,学一些夫人贵女需要知道的道理而已一个月,能做到吗?”

    王放失望地打量面前这个美丽的草包。简直是胸无大志,朽木不可雕也。

    但也无法反驳。不得不承认,他上来就丢给她一本“子曰”,实在是欠考量。

    他灰溜溜的低头,不一会儿,又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再给你抄一本别的书既文法简单,又通言内闱之事的。阿姊莫急,一个月包教包会……”

    罗敷只听懂了前半句:“再……抄一本?”

    眼前这部《论语》,小半匹布的长度,是……

    王放居然有些脸红,泛红的右手摸了摸鼻子,小声说:“书房倒是有现成的《论语》,不过是写在竹简上的,加起来几十斤,不方便送进来,也不好藏。”

    “……你抄的?”

    这人别是神仙吧?

    王放把她这句问话当成了感动,藏住眼中的得意劲儿,深藏功与名地摆摆手,淡淡说道:“我也是头一回做先生,自然要认真些,这叫开张大吉。”

    她觉得舅母简直软弱过了头。哪怕……哪怕她象征性的抗拒一下子呢!

    围观的邻居们见没什么可看的,先先后后的回去了。张柴氏这才抹一把眼泪,止了哭声,低声说:“懒蛋,今日不上学去?别哭啦,回头见了先生,可别顶着两只肿眼泡!”

    张览抽抽鼻子,扶着个大脑袋,听话地站起来。

    又听张柴氏自言自语:“这下你以后娶媳妇都有着落啦,我这几十年的苦日子也算没白熬,这叫做老天开眼,唉……”

    罗敷终于彻底心冷,又涌出一泡泪。用力咬住嘴唇,轻轻拨开身边的乱草,一步一步往外走。

    片刻之前还期盼向往的那扇院门,现在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心中乱如麻。那个媒婆离去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帛书上舅母的手印。从法理上来讲,她现在已经是方琼三公子府中侍妾了。方琼想把她怎样就能怎样。方琼让她死,她便没活路。就算告状告到天子脚下,也是她没理。

    她空有一腔机灵,一时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突然无来由地想,那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十九郎……会不会有些帮她起死回生的法子?

    突然面前一句粗声叫唤:“阿秦?你怎么在这儿呢?”

    罗敷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这才看清:“赵……阿兄?”

    赵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忘记带干粮了,回来拿一趟诶,你怎么不进家?怎么还往外走啊?”

    罗敷简直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已经晚了。以赵黑的大嗓门,十里八家都能听见!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吱呀一声,院门急匆匆地打开,张柴氏手里拎着洗衣盆,又惊又喜:“阿秦,你回来了?这么早?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罗敷心中油盐酱醋的,不知什么滋味。轻轻咬着牙齿,咽下一口眼泪,故作轻松地问:“刚才家里来的是谁?”

    张柴氏笑容有点僵。知道阿秦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己方才按手印的时候,还没想好该如何哄她。

    还好听她口气,似乎还毫不知情,赶紧先敷衍:“那个……我还要去别人家里收衣裳,你先家里歇歇,别累着……”

    家里还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呢,不怕她折腾。

    肚里盘算得好,偏生赵黑一惊一乍的,突然注意到什么:“阿秦,你怎么哭了?跟谁吵架了?”

    张柴氏脸色一变,“你……”

    罗敷再无心绕弯子,眼圈红红的,轻声质问:“舅母方才是……应了媒人了?”

    张柴氏张口结舌,嘴笨没接话。然而慌里慌张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罗敷觉得有些冷,裹紧衣领,俏生生立在原处,犹如一顶随时会爆发的蒲公英。

    但她勉力维持一个平静的情绪,慢慢说:“没关系,贵人咱们惹不起……舅母莫要焦急,等我进门之后就假作晕倒,你只需说我突发急病,料他们也不会接一个病人入府。等捱过了今日,咱们再想办法。”

    张柴氏直直看着这丫头,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阿秦,咱们小老百姓的,可不能跟贵人耍心眼啊,别让人家瞧出来了……”

    罗敷攥紧拳头,指节青白,最后一句努力。

    “我自有分寸,保证不会让人起疑。只要舅母一句话。”

    气氛一下子冷成冰。赵黑愣头八脑的立在一边,知道自己说错话,更是站在了不该站的地方。偷偷挪脚往后走。

    待他走远,张柴氏忽然沉下脸,洗衣盆“啪“的往地上一撂。

    低声说:“阿秦,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的?你在家里吃住这么多年,看在你阿舅的份上,我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何时要你报答了?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每次给你说媒,你都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你待要怎样?舅母不愿意拂逆你的心意,每次都给你回绝了去,可难道你要一直这么下去不成?难不成你心里已有人了?那你藏着掖着不跟我说,又是什么意思?-就算你日后嫁一个寻常乡农,以后怎么帮衬家里?难道你存心想让我和懒蛋苦一辈子?”

    张柴氏口拙,很少长篇大论,但这番话却说得思路清晰,流畅异常,噼噼啪啪宛如竹筒倒豆,仿佛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此时终于敢一吐为快。

    “阿秦,咱家跟别家不一样!你没父没母的,心气别太高!别辜负你这张脸,能入到贵人家是你的福气!况且是州牧家的公子州牧!你一辈子能见到几个州牧?别不珍惜!虽说是侍候男人,但你一个民家女郎,嫁到谁家不是侍候男人?难不成还要指望男人侍候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收了你那脾气,尽到自己本分,日后生个一男半女,你就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命!你阿弟也能跟着沾光!等他长大了,给他在州府谋个差事,咱们一家人就算熬出头了!我这老婆子也算是老有所依!不然养你这么大,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