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追更留言抢红包 她绝望地想,至少比当阿母强些。
其实当世之时, 老夫少妻之配并不罕见,继母、庶母比子女还年轻, 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十九郎对她行此大礼,也算是理所应当,并无不妥之处。
众人只觉得“秦夫人”如此年少,十九郎未必对“继母”有多尊敬服从。因此更是加倍的对她爱戴,以给他树立个良好的榜样。
好容易和几十个人相见完毕,罗敷如同被上了一场酷刑。薄汗遍体,丝衣贴在胸前身上, 居然有点洇湿。
几十双眼睛看着她, 都在等她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神色都恭谨而敬重,没人在乎她衣料洇湿的那点不雅。
周氏贴心地给她披上件薄纱衫,“夫人……”
罗敷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这一番的“热情款待”,绝不是因为她秦罗敷有多么贤德淑良、惹人喜爱。
倘若她知道那么一丝半点的关于“主公”下落的线索, 看在那几声主母、阿姑的份上, 她一定会知无不言。
可是……她连自己“夫君”姓什么都不知道!
如履薄冰地套了几次话,然而众人已都把她当成自己人,自然而然地认为,“主公”的身份不需要多加介绍。
罗敷只能强作镇定,对众人说:“我……夫君,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来……”
全体肃然。几声如释重负的“哦”
罗敷接着敷衍道:“此中缘由, 不便细说。但他一直念着大伙……”
不过随口几句安慰,好几个人开始眼角闪泪花,神色如释重负,纷纷交头接耳:“我就说嘛,主公虽然不喜俗务,可对我们是真心实意,是万万不会丢下我们的……”
罗敷心中掠过沉重的罪恶感。再多说怕露馅,转而朝周氏道:“我累了。白水营的细况,可否明日再议?此处可有休憩的处所?”
几个人同时接话:“有有,主公过去待客的客舍,我们天天打扫着。夫人可以暂时在那里歇脚。”
谯平目送这位陌生的绝色女郎离开,神情严肃不减,眼中闪出三分忧色。
轻声自忖:“主母和主公……似乎不是太亲。”
颜美摸摸脸上刀疤,大大咧咧笑道:“夫人不是有心疾么,那个……心智上时好时坏,也不奇怪。再说,咱们主公多大年纪,秦夫人才多大,这个……不是说不般配,但,毕竟,总之,有点……”
他说到“不般配”三个字时,小心看看老婆周氏的那张略显老态、却依然秀气的侧脸,勾起了一些自己的心事。
谯平点点头,叹气:“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也在情理之中。但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也许心中确有不甘,咱们也怪不得。”
主公是三年前留书出走的。这女郎最多十六七,三年前才多大?就算他知道主公一向放浪形骸、我行我素,这事做得……也稍有些过分。
不过以她的姿色,就算倒回去三年,也足有吸引男人的资格。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谯平垂目,驱散这些无聊的念头,轻声对身边几个人说:“不过现在主公的下落都着落在她身上,咱们不得不留人。大家务必对主母尽心相待,别让她看轻了咱们白水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假以时日,相信她定会对咱们加以信任。等……等到主公回归,她便是咱们全营的恩人。”
主公既不在,谯平便是白水营的代理领袖。几人听了他的话,同时应喏:“是。”
只有十九郎撇撇嘴,似乎欲言又止。
谯平清楚这人的德性,轻轻横他一眼,温文尔雅地命令:“有话快说。”
十九郎捋着自己发梢,低声笑道:“倒是说要好好侍候秦夫人,可咱们眼下可是穷得叮当响,连像样的女婢都没几个。”
谯平一时语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原本不归他管。他是谦谦君子,只会读书写字、运筹帷幄,双手沾钱的机会屈指可数。
想了想,有些一厢情愿地答:“这个……夫人流落民间多年,前天还在自己采桑,大约……也不需要太多女婢吧?……”
罗敷身处一间宽敞房屋,土包子似的四处环顾。她此前从未想象过,一个贵人郎君的精舍,会是这般精致典雅。
地面上细细的抹了石灰,如同平湖一般平整。粉壁上妙手绘着云纹和花木,笔触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靠墙一个简单的小榻,榻上的玉枕光滑圆润,裹着柔软的素色丝绸。榻边立着鎏金烛台、花纹铜盆、紫铜香炉,细碎的纹路上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时前来洒扫擦洗。
房间另一端放置着檀木小几,几上笔墨、简牍、缣帛依次放置。几大摞简书堆在几案旁边。竹架子上居然还摆着几十册轻薄的纸质书本纸是宫里传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罗敷这辈子没见过三两次。
总之,甚雅。连墙角的灰尘都像是用笔墨点出来的。
只是缺了个织机,她想。这么大的屋子,这么高的房梁,工坊里那种大型提花机都能放得下吧?
这还不是她“夫君”的卧室,只是一间供临时休憩的客舍“主公”日常歇息的那间卧室上着锁,连谯平都不能随意进去。
一切都还保持着“主公”失踪时的模样,甚至门边还放了一双男式丝鞋,仿佛这间房屋的客人随时都能回来歇脚。
墙角几个樟木箱子,里面想来是衣物鞋帽之类。罗敷碰都没碰。毕竟是鸠占鹊巢,跟这间屋子的主人没任何瓜葛。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这个“白水营”……归冀州牧管辖吗?归天子管辖吗?
不管怎样,是非之地,早离开为妙。
她违心地冒充了一个时辰的主公夫人,稳住了这些盼主心切的忠仆们。眼下好容易得了清静,立刻开始谋划脱身之策。
还好“白水营”似乎人丁不旺,没给她派来太多侍奉的婢女之类。否则耳目众多,还真不好脚底抹油。
只有周氏来问过两次夫人需要饮食否,夫人需要夜间御寒的衣物否。
罗敷想了想,宣称自己饿了,要饱餐一顿。
不多久,门外便热腾腾的送来了食盒。周氏居然是个巧手厨妇,那食盒里的东西足够她吃三顿,且没有重样的。
罗敷虽然紧张,也不由得口舌生津。突然后悔白天没喝她给的那碗汤。
她吃了一些汤水,剩下的干粮包好,带在身上。又管周氏要了一身厚衣。天黑夜寒,天知道这个地方离邯郸有多远。
她用心听着墙外的各样声音有些牛羊鸡鸭的叫声,说明白水营里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寻常人;有些来回来去的脚步声,混杂着偶尔的马蹄声,说明白水营和外界颇有来往;还有浣女晚归的谈笑声,说明此地并非男人堆,还是有不少家属女眷的。
白水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聚落?若说是军营,为何还有妇幼家眷?若说是寻常庄园,为何又有宝剑刀枪,有谯平、颜美、曾高这些不寻常的人?
当下社会豪强势力膨胀,贵族们拥有各式各样的田庄。庄子里农林牧渔皆有,自给自足,闭门成市,甚至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力量。难道白水营便是这样的田庄?怎的她以前从没听说过?
中原广大,世界纷繁,但罗敷一生没出过邯郸城外二十里,想象不出陌生去处的模样。
等到夜幕渐临,外面庭院的嘈杂声渐去。一双沉重的脚步声经过她窗前,依稀辨出是刀疤脸颜美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嘟囔:“让阿毛杀头猪,明日给夫人接风……”
罗敷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但谁叫他们一厢情愿的,非要睁眼说瞎话。她一人一张嘴,怎辩得过那几十几百双热切的眼睛。
罗敷让周氏去休息,自己轻轻裹上厚袍子,前后结束利落。
然后从房间里翻出一柄裁衣小刀,别在腰间。尽管她不想乱动房里的东西,但唯一防身的剪刀早被收到不知哪里去。单身女郎独行夜路,不能不有所准备。
最后,门口找出自己原来那双轻便布鞋。时人进屋上殿都要脱履,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她身处“主公”的精舍,也不敢把自己当主人,早就把鞋子脱在门外,放得远远的。
她穿上鞋,扑的一小声,吹灭房里的蜡烛。
她觉得自己成了女游侠。心思变得前所未有的缜密。窗子打开一条缝,四面八方听了好一阵,挑选了一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
先悄悄的潜出白水营的范围,找个村落人家栖身,捱到天明,她便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她凝视暮色。苍茫沃野上几座起伏的山,几处人家灯火,依稀从中辨出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罗敷深吸一口气,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翻窗户。
突然,吱呀一声响,打破了黄昏的凝重。
罗敷全身定住。那声音不是从窗户上发出来的。
而是来自她身后的房门。
冷汗一头,立刻关窗转身。那门果然开了,闪身进来一个人!
她捂住嘴,忍住没叫出声来。
从此熊孩子不敢走近明绣身周一丈之内。
直到他长大了,长高了,身形上完全将明绣藐视了下去,心里的阴影只增不减。
只能在口舌上争高下,一见面就阿毛阿毛的叫。仿佛每多叫一声,就是出一口陈年恶气。
……
当然,就算罗敷知道来龙去脉,此时也必定站在明绣一边先撩者贱,被欺负活该。
明绣见夫人帮她撑腰,霎时腰杆子硬了三分,手上笤帚往墙根一竖,恶狠狠地说:“你再叫一声试试!”
王放还装无辜:“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阿毛有什么不好听?毛嫱也姓毛,毛嫱知道不?古代大美女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明绣完全听不懂他在胡扯什么。罗敷在侧不便发火,眼睛里冒烟。
罗敷声音严厉了些:“十九郎!先生教你读书写字,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显摆欺负人的?”
她话音本来清脆,刻意压低声线之后,便平白成了肃杀的调子,真有了三分慈母训子的意味。
王放骤然听她提到“先生”,恍惚一怔,不由得住口。
而明绣开心得什么似的,眉花眼笑:“夫人,他就是欠教训!也只有你能教训他,你不知道……”
罗敷没心思听,朝她一笑:“你去忙你的吧。我还要让他带我去找子正。以后他要是再对你出言不逊,你就跟我告状,我管教他。”
王放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阿姊,你也真好意思?
罗敷回他一个蛮横眼波。继母管教儿子天经地义。既然决定假戏真做,就别抱怨。
更何况,就算没有主母这一身份,就算由着自己性子来,她也觉得这竖子欠敲打。
明绣彻底胜利。主公一走,十九郎撒欢放飞了三年,终于有人能治治他了!
这“母子俩”年龄不相上下,本来大伙还觉得,主母跟十九郎相处,会不会有些尴尬,十九郎会不会不服她。但这几天下来,发现他俩之间实在是冷淡,每次碰上,都只是蜻蜓点水的寒暄罢了。十九郎还真的点头哈腰的把她当长辈供着。
大约这就是一物降一物,活该。
明绣兴奋之余,忍不住提醒:“那个,夫人……谯公子他、现在不方便,不见人。”
罗敷吃惊不小。“谯公子现在不方便见人”,这话从明绣女郎口中说出来,怎么有些暧昧的意思呢?
王放使劲咳嗽一声,识趣地一言不发。
明绣的下一句话居然有些紧张,悄声解释:“你们还不知道?谯公子白天接待了一位访客,那人走了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舒桐去问,他只说想静静。夫人……”
明绣想说“夫人正好去劝劝”,看了一眼罗敷,却咽下后半句话。毕竟主公夫人也非万能。男人家的事,她内眷如何好过问。
罗敷看看王放,他也一脸迷惘,轻轻摇摇头,意思是这种情况以前没有过。
她不敢乱揣测。最后还是在王放的建议下,以主母的名义,隔着门问候了两句。
谯平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淡然,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谢主母挂念。不过是得知了一些故人的现况,感怀而已,想给自己放半天假。主母千万别多想。”
顿了顿,又说:“对了,听闻主母有意经营织坊蚕舍。营里正缺这方面的能人,主母也知道咱们开支紧张。若能帮扶一二,平求之不得。”
文绉绉一番话,听得罗敷有点头大。好在王放在旁边给她打手势:他信任你。放手去做。
……
谯平独处书房,双目微闭。方才那位“访客”说的天花乱坠的话,在脑海中不断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