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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营过了三年群龙无首的日子。男人们固然盼望主公能够尽快回归, 收拾乱局, 这种情绪也传染到了营中的女眷身上。听闻“主公夫人”下榻营里,一个个卯足了精神, 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
可一见到真人, 都有点出乎意料。原本以为是个跟主公气质相似的、睿智稳重的老夫人,即便听说她年轻, 想来也低不过三四十岁去;谁曾想今日一见,原来是个二十尚不足的年轻女郎,一双眼睛灵动归灵动, 却明显没什么岁月的底蕴。看言谈举止,也不像世家大族教出来的贵妇人。
那么她之所以能吸引主公的地方, 似乎也只有……这一副脸蛋身姿了。
就是为了她,东海先生任性出走,丢下了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
唉,男人哪。不管多么年高德勋,不管多么道貌岸然, 有些爱好总是一成不变。
众女眷互相看看, 努力接受着现实。有两个沉不住气的, 还偷偷叹口气。
白水营里的男人们, 都是出于理想和道义,自愿追随东海先生奔波四方。因此对于主公的这次“重色轻友”,也都尽可能地理解接受。对于秦罗敷这个“红颜祸水”,不管私下里如何看待, 表面上,也都爱屋及乌地表示了尊重。
而女眷们大多追随父兄而来,住进白水营并非她们自己的意愿。东海先生一走,营中的乱象马上波及到了后方宅院,让这些没怎么出过门的妇女们平白感到心慌,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追根究底,面前的“主公夫人”似乎难辞其咎。
罗敷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态度。她不以位尊者自居,朝大伙谦逊笑笑,解释一句:“大家接着忙,我……就是来看看。”
众女纷纷遵命。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墩墩妇人笑道:“夫人是千娇百媚的贵女,难道也懂桑麻织造之事?”
这话里隐约带着些不服。罗敷微微一笑。她是把自己当成纨绔方琼,前来“巡查农桑”,看热闹来了?
她伸手抚上半匹没织完的苎麻。还没摸到纹理,那胖妇人连忙跑过去,毕恭毕敬地推开她手:“夫人仔细!这匹已快织完了,断了线,可要接续好一阵!
罗敷没接受她的建议,反而格外认真地摸了摸那苎麻布面,轻声分析:“是不是因为这台机子卷线卷得太紧,踏板又松,提棕的力度才会忽大忽小,容易断线?”
一屋子织女集体静了一刻。她们的母亲只教会了她们穿经打纬,从来没教她们挑织机的毛病。
罗敷弯腰,地上捡了个木片,塞进踏板和中轴连接的榫卯里,手指推一推,稍微增加了踏板上下的滞涩之力。
然后在织机上坐下,试了试棕框提拉的幅度,卷紧了一排经线。地上的水桶里捞起一个小刷子,将经线刷湿太干燥的线容易断。
最后拾起梭子,轻轻地穿过织口,织了一纬。
机子不是什么好机子,然而罗敷从小纺织,人还没有织机高时,就已经能织出让人挑不出破绽的布匹。这一台不太听话的织机,到了她手里也服服帖帖。
没两下,那胖墩墩妇人的神色就从担忧变成惊讶。似乎比自己还熟练三分!
当下时节,纺织是每家妇女必会的技能。然而这事也要看天赋。譬如每个女人都会烧菜做饭,但有人做出来的是珍馐美味,有人在厨房里忙了一辈子,端出来的东西却依然被儿孙嫌弃不吃。
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围观。秦夫人纺织的手法和大家都不太一样。别人都是穿一纬、拉一下定幅筘,以控制麻线的用量;她却是穿三纬才筘一下。每一经疏密匀和,每一纬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似乎手中挽着一个看不见的梳齿。
这样一来,织造的速度直接提高了一倍。众女的神色从惊讶又变成了佩服。明绣这个不会织布的,尤其看得眼花缭乱。
细心的已经注意到了。她并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将梭子从一头送到另一头,而是点到为止,送进线丛就松手。尖尖的梭子丝滑的线,仿佛鱼儿游水,润物无声地掠过后半段路程,轻轻滑到她的另一只手的掌心。
梭子在织口间快速穿行。白皙的手指手腕在几千根丝线中翻转。
穿梭本是个力气活,在她身上,居然看出了行云流水般的美妙,如同翩翩起舞。
与此同时,踏板配合,棕框变换,在投梭的同时拉筘,又省出了一半的时间。
慢慢的,作坊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踏板吱嘎,以及快速拉筘的砰砰轻响。几十双眼睛随着她的素手翻飞,如饥似渴地临摹着她的动作,然而却没几人能看清她投梭的手法。
……
不仅是堂内。工坊外面,隔着一扇矮窗,也有人驻足停步,几乎是贪婪的,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子。
罗敷觉出背上有刺,回头看时,窗外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罗敷试着织了一寸,就放下梭子站起来,看着一众目瞪口呆的织女,笑道:“织机和人一样,每架机子都有它的性格,不能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位阿婶,你照我这样织,就不容易断线了……”
那胖妇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短短半刻钟时间里,她织出了一寸长?要知道,这一寸长的布面里,有着近百根密密麻麻的纬线交织,近百次穿梭往返!
而且能明显看出,这一寸新布,比起前面那十几尺长的旧布,明显可见更加细密整齐,不是一个档次。
众女又惊又喜,随后轰然而炸。
“夫人!帮我看看我这台机子。四个棕框排得太密,操作起来总是不太爽利……”
“夫人,你是怎么穿梭的,再演给我们看看!”
“夫人,你有没有时兴的纹样图?我都三年没去集市逛过了……”
……
罗敷牛刀小试,原本的意图,也只是想尽快跟女眷们打成一片,没有打压她们的意思。
于是耐心地解答了几个问题,提议:“不若从明日起,我也来跟大家一块干活?这里好几架闲置的机子……”
胖妇人却为难:“夫人别看我们这里织机多,都是坏了的,也没请人来修。谯公子叫我们莫要和外面多接触。想劈了当柴烧,又舍不得……”
罗敷随口说:“那就自己修嘛。”
罗敷纺织手段精熟,单凭这一点,已经和众女眷拉近了不小的距离。最起码,大家看她的时候都没什么敌意了,有些甚至暗暗想,这么能干的女郎,能被东海先生看上,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但罗敷的这一句话,却没有收获太多的附和。胖妇人首先为难。
“都是女流之辈,怎么会摆弄那些大件东西呢!万一给弄坏了,那可再装不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叫道:“就是!通经打纬的东西,可不能有一点差池!万一用起来织废了一匹布,那得损失多少?”
闺阁中的妇女们不读书,也学不得太多手艺。对于织机的使用,大多只知方法,不知原理。哪敢胡乱摆弄拆卸。
罗敷有点懵。若是在平民百姓家,织机坏了确实令人头疼。然而白水营是什么地方,外面那么多饱读诗书、久经战阵的君子文人们,难道还拿几架织机没办法?
还真没办法。纺织是女人的天职。修理织机这种鸡毛蒜皮之事,如何能麻烦男人呢?
倒是有人试过。明绣指着角落里几个蒙尘的木质零件,努努嘴,十分不屑地说:“唔,上次十九郎听说织机坏了,自告奋勇过来修。耗了一上午,说要拆一架好机子来比对。我们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拆。你猜怎地,后来坏机子没修好,他把那好机子组装回去之后,还多出十几个零件!这下可好,又坏一架……”
这件事显然已成为纺织工坊里的一大笑料。众女立刻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胖妇人笑道:“可不是!后来谯公子训他不务正业,多管闲事要我说,训得好!谁让他好好儿一个小郎君,非要管女人家的事,这叫冬瓜长在瓮里,没出息!诶,夫人,你算是他阿母,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别让他再来毁我们东西……”
罗敷绷着个脸,认真听完大伙的控诉,心头升起一丝幸灾乐祸。
但鉴于十九郎对她的无私相助,她还是很厚道的,没笑出太大声来。
转而笑道:“咱们女人家也不见得便修不得织机了。你们今日下工后,把散落的零件收一收,擦干净,明天我来试试。”
几个人同时“呀”了一声。夫人连这都会?
罗敷抿嘴不多说。舅母家里那架织机,就是战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她依稀记得,阿舅张大响本行是木匠。他面对一屋子烂木头,灰头土脸的摆弄了好几天,在看热闹的邻居们自相矛盾的指点声中,终于让那织机一点点的成型。磨去倒刺,擦拭干净,竖起来,穿上线,织出布,羡煞一众邻里妇人。
当时罗敷年纪小,站在旁边看,好奇地观摩着阿舅的一举一动。
这是生活所迫。当时一家人在邯郸刚刚落脚,就有官府悍吏来催赋税。钱粮自然是交不出,那就只能用布帛来抵数。思来想去,也只有修复织机这一条路。
后来织机及时修好了,舅母不太熟练地上机,一织就是好几个时辰。罗敷踮着小小的脚,帮她把乱线理顺,提醒她跳线脱线的错误。趁舅母休息的时候,也张开手臂,帮忙织上几寸。
日夜赶工,终于在悍吏第二次来拍门的时候,交上了两匹马马虎虎的布。从此那织机成为了家里最珍贵的财产。
她想,阿舅也是大字不识,当时的年纪,也不见得比这位胖阿婶大;他能做到的事,女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冒充主公夫人也有冒充主公夫人的好处,让她在女眷当中,无中生有的获得至高威望。
她再严肃吩咐一句,众女便再无异议,赶紧保证:“好好,明日等夫人来修织机。”
周氏连忙在后头介绍:“是我女儿,叫她来帮忙收拾房间的。”
紧接着督促:“继续干活儿啊!别小里小气的!秦夫人又不吃人!”
罗敷赶紧让她免礼。心中快速梳理那便是刀疤脸大叔颜美的女儿,好歹也是白水营正式的子弟,如今却给她当女婢!
周氏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笑道:“这屋子许久没住人了,灰尘太多。男人也不方便进来。这丫头手劲大,让她来弄,干净。”
罗敷没觉得这瘦伶伶少女怎么“手劲大”了,多半是做母亲的错觉。地板倒是擦得精光锃亮,可见劳作辛苦。
等周氏走了,赶紧让她歇,问她叫什么。
少女羞怯不说话。
罗敷拿出主母的气场,笑劝道:“你在白水营里住多久了?我初来乍到,许多地方不熟悉。男人们毕竟不方便问,还得多仰仗女郎解惑。再说,你也知道,我……”
迅速回忆了一下今天凌晨,让十九郎提溜上马背,抄在怀里的窘况。腮边成功地涌上两抹羞涩的红。
“……再说,东海先生虽然是我夫君,但到底年长我许多,他身边的亲近人,未必便和我亲近了。咱们年纪相仿,我不和你多说说话,还能找谁呢?”
“主公夫人”平易近人,谈吐用辞也没见得多晦涩,简直如同平民家出身的女郎。
少女这才稍微放开,轻声自我介绍:“小字叫明绣。叫我阿毛也行……”
罗敷:“……阿毛?”
当今女子闺名不常公开,亲近之人称呼时,往往便以姓代之。譬如姓梁的便是阿梁,姓杜的便是阿杜。罗敷姓秦,在乡亲街坊口中就是“阿秦”,方便省事。
可是……她父亲不是姓颜吗?
明绣看出她惊愕,难为情笑笑,解释道:“我非阿父亲生。”
罗敷尽可能的表示理解。白水营难道真的风水异常,怎么这么多不是亲生的孩子?
但明绣接下来讲出的身世,又和十九郎不一样。
周氏初嫁的夫婿姓毛,壮年早逝,留下周氏一人,带着幼女艰难度日。遇上灾年,走投无路,饿倒在一个肉铺门口。那肉铺里的屠户探头出来看,亮出一脸凶恶刀疤。周氏本来没晕,这下也吓晕了。
那屠户就是颜美。那刀疤看似霸气,其实是他学徒时期头一次杀猪,让猪追着拱了二里地,摔倒留下来的,是为颜美一生不可提及的奇耻大辱。
从此以后他卧薪尝胆,刻苦磨练技艺,成了十里八乡最有本事的杀猪人。不管是谁家的猪,不管多么活蹦乱跳不服管,只要被拉到颜美的铺子门口,都像感应似的,一个个蔫头耷脑,眼如死灰。
由于破相太惨烈,颜美三十岁了没说上亲,一直孑然一身的做生意。
由于灾荒严重,人人吃饭都成问题,更是没几个吃得起肉,生意也十分惨淡。
但他还是毅然将这对母女俩收留在家,添了两双筷子。周氏感激他的相救和照顾,于是顺理成章的再嫁。
明绣那时候也懂事了,对这个新阿父却爱不起来。哪个孩子愿意跟一个鬼怪似的大人亲近?
于是哭闹着不改姓。颜美觉得能娶上媳妇就是他上辈子积德,哪还计较这个,赶紧表示闺女说了算,她爱姓啥姓啥。
不仅如此,还对她视若己出,百求百应,恨不得抠出自己嘴里的肉省给她吃。
后来东海先生组建白水营,四处招募壮士。颜美的屠宰生意早就半死不活,这就捋起袖子报了名。凭借一身杀猪练出来的气力,再加上让人心惊胆寒的面孔,居然磨练成了万夫莫敌的猛士。这才留在东海先生身边,做了贴身侍卫。
至于明绣阿毛……
她讲完往事,扭捏一笑,细若蚊蝇之声,说道:“其实姓颜也挺好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罗敷感慨良多,连忙说:“我就叫你明绣,好不好?”
明绣心口放下块大石,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聊了没几句,外头笃笃敲门声。明绣连忙站起来开门,端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子。
“夫人!”她明媚一笑,“还没吃饭吧?给你做好啦。”
罗敷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方才又紧张了半日,这才想起来肚子确实空,闻着那食盒里的香气,就不由得口舌生津。
立刻就闻出来,居然有肉!
赶紧接过来,放小几上,尽可能文雅的招呼明绣:“跟我一道吃?”
明绣却腼腆笑道:“我吃过了。这是你一个人的量,别客气,这儿也没外人看着。”
她也很快瞧出来了,秦夫人在外头端着架子,其实也不过是个直率活泼的年轻少女,跟她自己没什么交流上的障碍。
罗敷打开食盒一碗葵菜汤,一碗谷粒饭,一罐榆子酱,最底下热腾腾的罐子里,果然油光锃亮,厚厚一层炙猪肉,加起来比其余几样东西都多。
她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这是平民家过年才能盼上一次的待遇。
小心翼翼夹出一块五花肉,逗明绣:“你真不吃?”
明绣十分淡定,一边收拾擦地的布,一边重复:“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