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10、齿印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追更留言抢红包  那些被贩卖的小孩子, 说好听了是捡来的, 说得残忍一点,大约都是被自己的父母卖掉换粮食的。

    这个名字,算是时时刻刻提醒他的身世来历。无怪他……不太愿意提起。

    也难怪他从不以“公子”自居, 在白水营里也无甚尊位, 只是放牛养鸡,很自觉的, 不怎么参与大事决策。

    她忽然又问:“你多大?”

    其实没什么询问的必要。就算他今年三十岁、四十岁, 名义上也是她也是他母亲, 而且是嫡母,见了要磕头的那种。

    王放没答, 挑衅性地看她一眼。

    她即刻明白了。还是嫌她说话俗。

    她想象着贵女夫人们的措辞, 不计前嫌地微笑询问:“敢问公子贵庚?“

    他笑了,摸摸无甚胡须的下巴。

    “有进步。但……有点拘泥。见到陌生人可以这样说, 但跟你孩儿说话用不着这么客气。你可以问……‘阿郎年几何?’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 尽善尽美地补充:“其实有点身份的妇人, 一般也不会直接询问别人年纪。你要学会拐弯抹角。比如‘看阿郎年纪, 可是属鸡?’这句话就算是又矜持又得体了……不过如果你跟我很熟,譬如真的对我有养育之恩, 那又是另一种说话的口气。但若真是那样,你也用不着问我多大……”

    罗敷见他一本正经的教人说话,忍不住想笑。

    但她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废话。她多记住一分, 日后就少一分穿帮露馅的危险。

    于是她虚心纳谏,磨练着自己的措辞:“阿郎年几何?”

    王放这才满意,笑道:“我么,十七……”

    罗敷心里小小一跳。跟自己同年么?她暮春生日,算是大月份,真要比大小,她也有胜算……

    谁知王放精于看人脸色,一见她神色微动,那“七”字忽然拖长拐弯,并没有告一段落的意思。

    “……八`九岁吧。嗯。”

    眼尾一个得意的微笑。

    罗敷:“……十七八`九岁?”

    头一次见到如此清奇绝俗的说法。

    “到底多少?”

    王放满不在乎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你说是多少,便是多少咯。”

    她默然,不知该不该跟着他乐。

    她秦罗敷生长于贫贱,至少还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

    王放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眼珠转了转,忽然放低声音。

    “多数人只知我是阿父的养子,大约是某家远亲。细节上的来龙去脉……太惨烈,阿父不爱提,因此知晓的人不多。但你既然是他夫人,阿父定会对你全盘告知。所以……”

    罗敷忙道:“我明白。我要让别人看出我心里有数,但是不乱说,肚里有皮球罢了……”

    王放松口气,笑道:“皮里阳秋!诶,要不是你不识字,我真要觉得你是骗走我阿父的那个人了。”

    罗敷勉强翘一翘唇角。总觉得他这次笑得有点夸张,似乎是急于冲淡方才的萧索。

    其实还有不少疑问没得到解答,但她有点不敢再问了。

    王放却神态轻松。转过一个山坳,扑面清幽翠绿。他赞了声美景。忽而目光跳跃,又看她裙角,尖尖绣鞋时隐时现,在起伏的土路上走得深浅不一。

    前方一个碎石土坑,他自然而然地牵马踏进去,给她留了个稍微平整的路面。

    白水营居然很快就到了。罗敷觉得有点不真实。

    夜里那一场赶路,一则心慌,二则漆黑,三则王放故意绕路,她连半个路标也没看清。

    眼下看来,离邯郸城似乎也不远,只不过坐落在山岭之间,远远看去,颇难得见。

    此时,借着明媚的天光,她才正式得见白水营的全貌有寨栅,有田亩,有房屋,和一个普通田庄唯一的区别,就是栅栏门口的那些守卫,不是寻常村子里的大壮二壮,而是真正经历过征战的士兵,气质上清晰可辨。

    王放远远一声长喝,栅栏门急切地开了。

    隔得远远的,罗敷便听到几声如释重负的叫喊:“夫人回来啦!夫人回来啦!”

    迎面奔过来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夫人!大家寻你不着,正慌哩!你去哪儿了?也不和咱们说一声!”

    罗敷知道该如何答。和王放互相看一眼,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嗯……昨夜里不太舒服……”

    点到为止。后面的话由王放补全:“秦阿姑不是有梦游症?昨晚上我去寻牛,可巧看见她在山坡上游荡,就站在那块大石头边上,眼睁睁看她掉下去了!哎哟哟,好险……我搓了半夜的绳子……”

    他抚摸心口,仿佛真的见义勇为了一遭,压低声音,告诫众人:“别乱说啊……”

    众人忙不迭点头。

    自从来到白水营第一天,主母就坦承自己有“心疾”、“梦游症”、“疯病”,足见对大伙的信任。

    但她一个妙龄女郎,有这些病症毕竟不太体面,于是经王放一提醒,众人都很体贴地保证:“不乱讲,不乱讲。”

    至于王放为什么要花上半夜工夫“搓绳子救人”,而不是跑回营里求助,自然是顾及主母的颜面,不愿让这事被太多人知道。

    十九郎在营里闲人一个,各种闲事都爱管管,人品倒没什么大瑕疵,否则主公也不会收他做养子。他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有假。

    再看秦夫人,衣裙上溅着泥灰,布鞋半湿,秀发也挑出几缕凌乱虽然容色犹在,到底显得狼狈。不是失足摔倒,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先入为主”四个字是强大的武器,能把任何鸡零狗碎的线索,整合成一条似是而非的证据链,让不动脑子之人深信不疑。

    王放笑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带阿姑回去压惊啊早饭做了没有?大黄找到没有?”

    一边说,一边牵着罗敷乘的那匹马,大摇大摆进了寨门。

    还没走两步,就怔住了。

    往日的白水营,也就和寻常田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来说,现下这般天光大亮的时节,大伙人人都不闲着有人下田,有人放牧,有人打铁,有人洒扫,壮丁们定时操练,以应付不时光顾的山匪强盗。

    可今天不一样。一阵不寻常的寂静笼罩了全营。

    王放很快找到了那寂静的源头,轻轻倒抽一口气,顺势把马缰一拽,挡在罗敷前头,转头轻声说:“别、别过来啊。”

    只见正中的庭院门外,谯平负手而立,袍袖轻飘,身形沉稳,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前顶着一把快刀刀尖,离他前襟半寸远。此时若来一阵大风,把那刀往前刮半寸,他就危乎哀哉。

    持刀的是个满脸虬髯的壮士。罗敷十分确信,昨天在白水营没见过这人。

    虬髯汉并非单身一个。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排着十几个戎装大汉,个个脸上写着“找麻烦”三个字。

    当然此人也并非完全控制场面。刀疤脸颜美和矮胡子曾高,一高一矮两把刀,准确地指着他的左右两肋。只是碍于谯平被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倘若这人敢捅谯平,他自己也马上会被两把刀贯穿个透心凉当然,谯平多半也活不成。

    箭在弦上的僵局。四周围着十几个噤若寒蝉的白水营人众,谁也不敢动一动。

    只有曾高身上那件主公所赠破皮袄,一阵阵往外散发着不太令人愉悦的气息,惹得那虬髯汉不时皱眉。

    还有王放手里牵着的两匹马,眼看马厩近在眼前,肥美的草料堆在里头,却停住不走了,大为失望,焦躁地喘粗气。

    谯平倒不慌,色若平湖秋月,开口道:“淳于通,你远道而来,平本应为你接风洗尘。我已下令置办酒席……”

    那叫淳于通的虬髯汉须发戟张,暴躁打断谯平的话:“谯子正!我们大老远从邺南赶来,不是来跟你喝酒的!你今日再不给个说法,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淳于通虽威猛,但那持刀的手青筋毕露,极其细微地轻轻颤抖着。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心虚过甚。

    王放飞快四顾。倒没人注意他。

    他忽然低声说:“阿姊,借支簪子。”

    罗敷:“……借什么?”

    没等她表态,他已瞄准她乌发里那枚云鹤纹漆木发簪,利落拔了出来。罗敷秀发丰厚,除发簪外,另有钗梳,发髻倒也没散。

    她只是又惊又怒,护着头发,悄声斥道:“你干什么?”

    王放拽下自己绑发的绳,长发往头顶一堆,挽了个状若鸟窝的髻,用她那簪子飞快一束。漆木簪低调简朴,男女通用。

    然后他看着那虬髯汉,忽然展颜欢笑,蹦蹦跳跳的跑过去。

    “淳于阿叔,好久不见!”

    他冲过去嘻嘻哈哈:“你不是在带人在邺南屯田么?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是不是想我了?我知道了,去年我跟你打赌,赌我今年长得比你高,你别不服气,你让大伙儿看看,我是不是比你高了?”

    淳于通吃一惊,虬髯颤一颤,转头喝道:“十九郎,这儿没你事!”

    王放假装没听见,信步走入几柄刀中间的空隙里,跟淳于通并排站,旁若无人的挺胸抬头。

    淳于通高大威猛,铁塔一般俯视众人。王放站他身边,犹如铁塔脚下的青松翠柳,稚而不弱。

    然而淳于通头发硬,乱糟糟的束不住,只好披着;王放偏偏顶了个盛气凌云的发髻,生生把自己拔高了两三寸,乍一看,居然胜之不武。

    王放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单方面宣布胜利:“比你高了!……”

    淳于通彻底无奈,伸出大掌,把这熊孩子扒拉一边去。

    但他既有所分心,右手的刀便拿得不稳。周围几人眼疾手快,齐齐一声喊,蓦地把他推开,抢掉了手中的刀,牢牢按住

    围观众人终于松口气。这才有人想起来斥责:“十九郎!小孩子乱跑什么跑!不知道刀子危险!快退下!”

    东海先生失踪时,十九郎年纪尚幼,是白水营中人人头疼的熊孩子;眼下数年过去,大伙也还把他当成一个长高了的熊孩子。

    王放轻轻一吐舌头,乖乖退了下去,觑个空隙,对罗敷调皮一笑,算是回答了她那句“你干什么”。

    罗敷笑不出来。这个淳于通……是什么来头!

    罗敷瞟了一眼这个自吹自擂的货,不予置评。

    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人大约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好皮相。林间暖风轻起,吹得他衣袂摆动,如同步履生风。

    倘若他收起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套上一副深沉雅致的面孔,再把手里的弹弓换成个折扇远远一看,倒像是个潇洒清隽的少年君子,正在琅琅清谈。

    她收回胡思乱想,凝心正意。从十九郎的夸夸其谈里,择出实用的部分,用心记住。

    她不知道永和年间距现在多久,但她知道,凡是以“某某先生”为号的,必定是德高望重,年纪不小。

    她又看了十九郎一眼,得出结论:“你姓王。名字叫什么?”

    “十九郎”明显是个亲人间称呼的乳名。他白水营里的自己人叫叫便罢,她却不太呼得出口。毕竟太过亲密,也显得不尊重。

    十九郎却一撇嘴,表示不满:“夫人哪有这么说话的。你该说,敢问小郎君如何称谓?”

    罗敷不愿搭理他。他已经跟她俗了那么多句,现在开始咬文嚼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