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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眼看万富的神色,见他羞惭满面,知道自己赌对了。
万富小时候生过软骨病,手指头不能正常弯, 因而习字时养成了古怪的手型, 至今改不过来。
他写的字,也就相应的体态独特。谯平这样的渊博文士尚能张目分辨, 问一句“这是哪家新创的草书”;但见识不广的闺阁妇人, 认不出来, 也不奇怪。
万富知道这不能怪秦夫人,连忙道歉:“是,是小人写太乱。平时这东西也没别人看……”
枯瘦的手指指着那账册, 开始侃侃而谈:去年邯郸营收成多少, 男女老幼消耗多少, 哪些是谷米,哪些是布帛,哪些是盐, 哪些是菜,如此种种。
大家伙也都认认真真听着。当万富说到“杀了多少口猪”的时候,罗敷注意到, 颜美脸上刀疤微拧,极其轻微地挺了挺胸,神态微有自豪。
万富滔滔不绝。不仅是说给秦夫人听的,更是说给淳于通的瞧我们也已经青黄不接了, 你还有脸来哭穷?
淳于通虎着脸不说话。
而罗敷迅速记住了万富所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它们在账册上相应的位置。都记熟了,这才松口气。
最后,趁着记忆新鲜,跟着复述了两遍,看了看谯平,葱指点着账本上的某处,试探着说:“还真是……不太富裕呢。”
她那点鸠占鹊巢的惶恐劲儿还没过去,非常识趣地不提出任何建议。
谯平点点头。他倒是想“仗义疏财”,总不能反而饿着身边的伙伴们。
淳于通见他为难,粗声大气地说:“不必了!大家都不容易!既然主公安好,我们就算吃树皮渣土,也能坚持到他老人家回来!谯公子,多谢你今日不追究我!待我回去问问那冀州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告辞!”
说着一挥手,叫上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弟兄,转身就走。
谯平轻声叫住:“等等。”
他凝眉思忖,盘算了好一阵,才说:“你们不能空手回去。冀州牧有野心,收编不成,也许会伺机报复。咱们万不能和他们起冲突。舒桐……”
谯平居家简朴,起居仅一书僮照顾。那书僮随他多年,名字十分雅致,姓舒名桐。
小舒桐应声:“公子?”
“到我的房间里去,衣箱最底下有一对玉龙佩,拿来给淳于郎君带走。若是再和冀州牧有接触,就派个圆滑之人,把这对玉佩送出去。我阆中谯氏虽然没落,到底也和方继的祖上有过姻亲关系。他应该知道这东西的分量。”
他说得波澜不惊。淳于通脸色一红一白:‘这、这使不得……”
谯平微笑:“只是送礼,又不是行贿,再说,是为了白水营的前程,有什么使不得?对了,听闻冀州牧在招兵买马,眼下定然急需绢帛布匹,用来制作军衣旗帜、或者赏赐部下。你回去之后,可以酌情减少农耕的人数,在织造上多下工夫,也许便会……事半功倍。”
一语点醒梦中人。淳于通用力一拍自己脑门,叫道:“正该如此!唉,还是公子胸中有宏图,你瞧我这脑子……”
他直率得出奇,牙一咬,朝谯平长跪而揖,口中谢罪:“方才是我冒犯,原本不该疑你!我这就回去,照你说的做!”
谯平连忙扶起:“郎君请起,如何敢当!日后若再有麻烦事,也别忘了时时派人来通报。”
淳于通起身,郑重点头,跟白水营里其他人一一作揖告别,最后额外朝罗敷大大行了个礼:“今日得见秦夫人,实乃意外之喜。还请秦夫人劝劝主公,让他早些回来!”
罗敷连忙还礼,用尽自己所有的文化修养,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淳于通带着一对珍贵玉佩走了。有了这件礼物,大约能暂时将冀州牧方继稳住一段时间。
罗敷不敢多看,暗自评估了一下那玉佩的价值,大约够方琼买十个小妾。
她心知肚明,淳于通大约不是第一个心生退意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谯平的衣箱底下,还有多少对玉佩可赠?
谯平目送淳于通离去,在原处立了好久,这才轻轻叹口气,命令大家该干啥干啥,自己往回走。
“主母”,经过罗敷身边时,忽然叫她,“我让周氏给你收拾好了卧房。如果需要婢仆……”
罗敷连忙道谢:“伺候的人就不用了,我……不习惯太多人……”
她方才怔怔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么一个烂摊子撑到现在,谯平实在是很不容易。
他的“独断专行”,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他的性格和他的相貌一样温良纤弱,白水营恐怕早就分崩离析。
谯平也无意打肿脸充胖子,自嘲笑一笑,似乎无意地跟她通报:“今天早上,崔虎回营。三年里,我陆陆续续派出十几个人寻找主公的踪迹,他是其中一个。他说他走遍了幽冀二州,没听说有东海先生的行踪。”
罗敷轻轻咬着下唇,琢磨着这句话。
看来谯平一直在积极自救,奈何东海先生太过神出鬼没,坑惨了他这位谋士。
谯平朝她笑笑,慢慢问出下一句话:“所以,主母方才说主公外出……他可曾说会何时归来?今天这事你也见到了,怕是再过几个月,我可就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罗敷笑容凝固。这人绝对没有淳于通那么好骗。虽然眼下不把她当外人,可一旦对她起了疑心,她便是无所遁形。
她来到白水营不过一天,已经迅速摸索出了一套掩饰心虚的方法:小家碧玉一般低头垂目,做深沉贤惠状,仿佛在掂量说话的分寸。
脑海中飞速忖度,慢慢开口:“我夫君……”
没说几个字,身边嘻嘻两声笑,有人给她解围。
“阿姑,你不必顾虑。就算我阿父说,还有半年、一年才能回归,我们也能接受是不是,子正兄?”
王放已经安置了两匹马,洗了手,手上还甩着水珠,大大咧咧的凑上来。
谯平无可奈何地一躲。那水珠甩到他衣襟上了。
罗敷心下暗喜,连忙点点头。王放那句“半年、一年”,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参考范围。
她转而用商量的语气问:“若是……他真的还有一年才归,会不会……有人等不得?”
王放赶紧把话头接过来,“当然不会!我们三年都等了!是不是,子正兄?”
谯平觉得这人今日上蹿下跳也太积极了些,朝他不动声色瞥一眼,意思是主母面前不许孟浪。
然后才表忠心:“……嗯,当然不会。”
罗敷彻底定心。她现在有了一年的时间,来等待东海先生的回归。
在这一年里,她不用担心被卖到贵人府里当小妾只需做好一个以假乱真的贵女夫人,给这个风雨飘摇的白水营,增加一根不太牢靠的支柱。
至于一年以后……暂时还没有精力想那么远。
周氏从后院出来,有些局促地朝她行礼,笑道:“妾领夫人回去休息?”
自从昨日罗敷被“绑架”到白水营,周氏是头一个和她接触的。当时她躺在床上刚刚醒来,就大呼小叫的发疯,什么“我不是主公夫人”,什么“带我见公子”,莫名其妙的话一串接着一串,把周氏吓得不轻。
好在后来她终于“神智恢复”,跟白水营上上下下都认了亲。周氏不由得心中感叹,多好的女郎,要是能一直平平安安不犯病,就更完美了。
谁知她立刻又犯了一次“梦游”。还好没出个三长两短。
因此,周氏对于这个年龄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夫人,除了恭敬,也有三分怜惜。
见她有点怔住,耐心再请一遍:“卧房已给夫人布置好了。夫人随我去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妾随后去给夫人烧饭……”
周氏厨艺超群,每次见到罗敷,必问其饮食,好像打定主意要把这纤细的女郎养胖些。
罗敷还没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顿时觉得万分过意不去自己有手有脚的,卧房还得让别人来布置?
赶紧道谢:“不劳阿婶费心诶,也不用扶我,我自己能走,真的……”
周氏嗟叹,小夫人简直太朴素亲民了。
罗敷于是向谯平行礼道别,快步跟上周氏。跟王放擦肩而过的时候,迅速一个眼色。
王放十分上道,颠颠的跑过来了,颊生微涡,跟她献了个殷勤:“阿姑归营,欢迎之至!那个,阿姑是我继母,孩儿本该日夜尽孝。但孩儿生性懒惰,那个,晨昏定省什么的,阿姑可否给我免了?……”
罗敷面无表情,混着他胡说八道的声音,轻声一句话:“我要学识字。给我找点书本笔墨。”
来白水营短短一天,“识字危机”已经出现了两次。以后总不会每次都顺利地蒙混过关。她必须迅速把自己变成能读会写的“才女”。
至少,谯平那些引经据典、暗含玄机的话,她得能听懂。
她生怕让身边人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寻常。几个字说过,就不再多言,跟着周氏快步离开。
王放呆在当处,欲哭无泪。她以为识字是织布?哪儿那么好学!
周氏在白水营里大约也是个说得上话的妇人。她领着罗敷七绕八拐,路过蚕舍和鸡舍,绕过一个小水渠,穿过一片蔬菜地,这就到了家眷聚居的院落群。几个年轻女郎在扫地擦洗,见了周氏都打招呼,有的叫阿婶,有的叫阿姑。
而见了罗敷,无一例外地腼腆低头,轻声唤:“夫人。”
看来她的身份已经尽人皆知。
周氏做事效率惊人。昨天晚上,罗敷是临时宿在书房临壁的客舍。而一晚上的工夫,周氏已经给她打理出一个整洁闺房,里面窗明几净,铜镜、面盆、香炉、坐垫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个小小梳妆台,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罗敷再次生出罪恶感但比起一天之前,这罪恶感已经轻得多了。
人往高处走,由俭入奢易,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适应了“主公夫人”的身份。
进到里间,微微吃一惊。
只因着她的一句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今天下午,没……没路过织坊?”
王放极端委屈:“我一直在给你抄书,哪有时间闲逛。我听说你要修那些织机?我跟你说,修不好的,去年我试过一次……”
罗敷噎他,“结果多出来好多零件儿。”
见他低头而笑,她又觉得奇怪。下午纺织的时候,觉得有人在外头看她。她以为是这不安分的小伙子在伺机捣乱呢。
芝麻大小事,她不放在心上。默默给他续一杯茶,微笑道:“那,那我就等你下次啦。这部《论语》也留在这儿,我虽然读不懂,但没事看看,想必也能熏陶熏陶。”
王放给点颜色开染坊,马上笑得酒窝颤。
“好,那明天……”
罗敷心里小小一哆嗦。他今天手没抽筋?
赶紧说:“别……”
王放不解:“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说“让你歇几天手”,转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来得太频繁,容易让人发现。”
王放嗤之以鼻:“我能这么不小心?要是能让人发现,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罗敷见他信誓旦旦的,疑虑顿消,信服地点点头。
王放见她傻得可爱,忽然又恶劣心起,逗她:“让人瞧见又怎样?我十九郎谨身节用,以孝事亲,晨昏定省,天经地义……对了阿姑,给你解释一下晨昏定省,这是《礼记》规定的、子女侍奉父母的礼节早上省视问安,晚上服侍就寝,冬天得给你盖被,夏天得给你铺席,你睡了我才能睡……”
罗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往后挪一步。《礼记》谁写的?
但她还是不容置疑地给他规定了一个期限:“后日戌时,我在房里等你。若房间烛光亮,你可以进来。倘若不亮,便是我不方便,顺延一天。”
从古到今的师生关系,从没听说学生给老师定规矩的。王放叹口气,摇摇头,又点头。
好容易教个学生,还是个蛮横小美女,大度点,由她吧。
至于今日……
罗敷也没打算马上逐客。除了习字,她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请教。
灯火闪烁。她续了灯油,挑亮灯芯,用心听听外面万籁俱寂,悄声跟他通报:“今日我在外面,见到了你阿父那间上锁的屋子。”
只一句话,王放心领神会,摆摆手,给她确认:“没人进去过。”
罗敷点点头。和明绣的说法一致。东海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大伙对他的尊敬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
王放敢用铁片撬她房间的闩,但给他一万个胆子,约莫也不敢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她问:“那……你们可有试着找他?”
“当然,从他失踪几个月后就找过了,也派出过不少人,有人到今日还没回来各处全无端倪。”
罗敷一针见血,问出了自己想了一下午的问题:“那间上锁的房里,会不会有线索?”
王放轻轻一笑,摇头:“那房间我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也说不准。其实也有人提议过,把锁打开进去瞧瞧。但大家习惯使然,总觉得这样做是个冒犯。”
他说了两句,一个小小的念头,不当不正的飘进脑海里。
“除非……”
罗敷替他补全这句话,眨一眨眼,眼中泛着希望的光。
“主公夫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王放笑了。她来没两天,已经入乡随俗,开始急人之所急,和白水营人众同进退了?
罗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拿“主公夫人”撑门面并非长久之计。要是能及时找回东海先生,她乐得赶紧“卸任”。
王放轻轻瞥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目光从一头转到另一头,终于慢慢说:“主公夫人……若是主公的伉俪贤内助,当然可以开锁进屋。但若是……嗯……”
他吞吞吐吐的,罗敷也听出来了,毫不客气捅出了他心里的后半句话:“若是个以色侍人的草包,那也没资格进去,对不对?”
王放极窘:“阿姊,你别说那么难听嘛。”
罗敷不以为然的一笑:“又不是说我自己。”
埋汰你阿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放不接茬。大家虽然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早就看出来,“主母”并没有太高的门第,也并非才誉四方的女郎。但红颜祸水是不论出身的。西施是浣纱女,飞燕是歌舞伎,赵姬……
王放觉得周围有点静。赶紧收敛心绪,端正态度。现在不是遐想美女的时候。
总之,若她要以“主母”的名义,擅进主公房屋,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他郑重建议:“你先别着急。慢慢的跟我学识字。等到哪一日,你能出口成章的吟首诗,或者讲出些大道理,大伙才会真的信你是阿父的知己。到那时你再提出开门查验,想必不会有人怀疑。”
罗敷觉得这个目标有点高远。豁出去点点头,不好意思问他“做到这些需要多久”,总之自己寒窗苦读便是。
王放的馊主意却还不止于此,眼珠一转,忽然兴致勃勃的建议:“阿姊……”
她打个呵欠:“嗯?”
“我再给你编一点和我阿父相处的细节,不能让他们看轻你。嗯,你是平民出身,这个大家看在眼里,改不得了。但是你天资聪慧,妙才不输世家贵女,明珠怎能一直蒙尘,于是三年前的一天,我阿父偶然外出,见到你在溪边浣纱……”
罗敷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迅速回敬一句:“我不浣纱。我捣练。”
“是是,你在溪边捣练,口中轻吟娃嬴歌。阿父大为震惊,未曾想如此古音,竟然还在民间传承……”
罗敷眉头皱成团:“什么歌?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