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29、欺软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追更留言抢红包  她在织坊里穿梭推筘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呢。

    多半还是偷偷摸摸的,用手罩着, 抄两个字, 外头看两眼……

    只因着她的一句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今天下午,没……没路过织坊?”

    王放极端委屈:“我一直在给你抄书,哪有时间闲逛。我听说你要修那些织机?我跟你说, 修不好的,去年我试过一次……”

    罗敷噎他,“结果多出来好多零件儿。”

    见他低头而笑,她又觉得奇怪。下午纺织的时候,觉得有人在外头看她。她以为是这不安分的小伙子在伺机捣乱呢。

    芝麻大小事, 她不放在心上。默默给他续一杯茶,微笑道:“那,那我就等你下次啦。这部《论语》也留在这儿, 我虽然读不懂,但没事看看,想必也能熏陶熏陶。”

    王放给点颜色开染坊, 马上笑得酒窝颤。

    “好,那明天……”

    罗敷心里小小一哆嗦。他今天手没抽筋?

    赶紧说:“别……”

    王放不解:“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说“让你歇几天手”,转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来得太频繁,容易让人发现。”

    王放嗤之以鼻:“我能这么不小心?要是能让人发现, 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罗敷见他信誓旦旦的,疑虑顿消,信服地点点头。

    王放见她傻得可爱,忽然又恶劣心起,逗她:“让人瞧见又怎样?我十九郎谨身节用,以孝事亲,晨昏定省,天经地义……对了阿姑,给你解释一下晨昏定省,这是《礼记》规定的、子女侍奉父母的礼节早上省视问安,晚上服侍就寝,冬天得给你盖被,夏天得给你铺席,你睡了我才能睡……”

    罗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往后挪一步。《礼记》谁写的?

    但她还是不容置疑地给他规定了一个期限:“后日戌时,我在房里等你。若房间烛光亮,你可以进来。倘若不亮,便是我不方便,顺延一天。”

    从古到今的师生关系,从没听说学生给老师定规矩的。王放叹口气,摇摇头,又点头。

    好容易教个学生,还是个蛮横小美女,大度点,由她吧。

    至于今日……

    罗敷也没打算马上逐客。除了习字,她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请教。

    灯火闪烁。她续了灯油,挑亮灯芯,用心听听外面万籁俱寂,悄声跟他通报:“今日我在外面,见到了你阿父那间上锁的屋子。”

    只一句话,王放心领神会,摆摆手,给她确认:“没人进去过。”

    罗敷点点头。和明绣的说法一致。东海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大伙对他的尊敬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

    王放敢用铁片撬她房间的闩,但给他一万个胆子,约莫也不敢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她问:“那……你们可有试着找他?”

    “当然,从他失踪几个月后就找过了,也派出过不少人,有人到今日还没回来各处全无端倪。”

    罗敷一针见血,问出了自己想了一下午的问题:“那间上锁的房里,会不会有线索?”

    王放轻轻一笑,摇头:“那房间我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也说不准。其实也有人提议过,把锁打开进去瞧瞧。但大家习惯使然,总觉得这样做是个冒犯。”

    他说了两句,一个小小的念头,不当不正的飘进脑海里。

    “除非……”

    罗敷替他补全这句话,眨一眨眼,眼中泛着希望的光。

    “主公夫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王放笑了。她来没两天,已经入乡随俗,开始急人之所急,和白水营人众同进退了?

    罗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拿“主公夫人”撑门面并非长久之计。要是能及时找回东海先生,她乐得赶紧“卸任”。

    王放轻轻瞥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目光从一头转到另一头,终于慢慢说:“主公夫人……若是主公的伉俪贤内助,当然可以开锁进屋。但若是……嗯……”

    他吞吞吐吐的,罗敷也听出来了,毫不客气捅出了他心里的后半句话:“若是个以色侍人的草包,那也没资格进去,对不对?”

    王放极窘:“阿姊,你别说那么难听嘛。”

    罗敷不以为然的一笑:“又不是说我自己。”

    埋汰你阿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放不接茬。大家虽然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早就看出来,“主母”并没有太高的门第,也并非才誉四方的女郎。但红颜祸水是不论出身的。西施是浣纱女,飞燕是歌舞伎,赵姬……

    王放觉得周围有点静。赶紧收敛心绪,端正态度。现在不是遐想美女的时候。

    总之,若她要以“主母”的名义,擅进主公房屋,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他郑重建议:“你先别着急。慢慢的跟我学识字。等到哪一日,你能出口成章的吟首诗,或者讲出些大道理,大伙才会真的信你是阿父的知己。到那时你再提出开门查验,想必不会有人怀疑。”

    罗敷觉得这个目标有点高远。豁出去点点头,不好意思问他“做到这些需要多久”,总之自己寒窗苦读便是。

    王放的馊主意却还不止于此,眼珠一转,忽然兴致勃勃的建议:“阿姊……”

    她打个呵欠:“嗯?”

    “我再给你编一点和我阿父相处的细节,不能让他们看轻你。嗯,你是平民出身,这个大家看在眼里,改不得了。但是你天资聪慧,妙才不输世家贵女,明珠怎能一直蒙尘,于是三年前的一天,我阿父偶然外出,见到你在溪边浣纱……”

    罗敷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迅速回敬一句:“我不浣纱。我捣练。”

    “是是,你在溪边捣练,口中轻吟娃嬴歌。阿父大为震惊,未曾想如此古音,竟然还在民间传承……”

    罗敷眉头皱成团:“什么歌?我不会。”

    “放心,这是失传多年的古乐,是当年赵武灵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现在没人会唱就算有人要你唱,你就拒绝,说此音只有你夫君配听……”

    罗敷差点笑出声来。读过书的人果然心眼活络,坏也坏得蛮有创意。

    就懒得指出他故事里的漏洞了。既然那个什么娃嬴歌失传已久,他阿父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然后你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哎呀,撞掉了阿父身上的玉佩……”

    他越编越得意,仿佛那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他自己。

    罗敷不再跟他抬杠了,唇边斜出个小小的冷笑,这种桥段她都听腻了,逢年过节的百戏场上,变着花样演这种俗套。

    ……

    王放宛若没看到她目光中的刀片,打个呵欠,灌杯茶水,继续抑扬顿挫,“……阿父惊呆了。如此清新脱俗的女郎,和外面那些妖艳俗货都不一样……”

    他乐在其中,声音却越来越小。终于忍不住玉山将倾,趴上了小几。再嘟囔几个情节,没声了……

    他睡着了。

    ……

    罗敷哭笑不得。

    用力捅捅,在他惊醒的同一刻,及时捂住他嘴,悄悄说:“你该走啦。”

    王放揉眼,似乎是心有不甘。长夜漫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奈何少年人爱睡。本来前晚就奔波一夜,瞌睡虫马上要卷土重来。模糊着眼,看到一张小床横在不远处,那被褥软绵绵香喷喷,那枕头似乎伸出小手招呼他。

    可惜他没福分,床不是他的,不敢往上扑。

    只好跟她告辞。心里盘算,下次再“鸡鸣狗盗”的时候,得事先多灌点浓茶。

    他听听外面寂静无声,穿好鞋,飞快开门,即刻消失。

    罗敷轻手轻脚的收拾好这一桌子东西一卷《论语》和笔墨刀简,用毡布卷起来,藏在枕头底下。

    躺上去,才忽然隐隐约约的发现,那卷让王放亲手抄了一下午的帛书,已经沾了淡淡的鞣制皮革的味道。

    他每天干体力活不少。养鸡养蚕、放牛饮马、弹弓打个鸟雀、没事毁个织机什么的。皮革手套日日戴。即便脱下来,气味也留在指缝里。

    罗敷忽然有点心烦意乱。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白瞎他读过的那么多书了……

    她压低声音,质问:“怎么进来的!”

    不光是被擅闯闺房。自己“画字”时的笨拙可笑模样,不都被这人看去了?

    她明明记得闩了门!

    王放十分坦率地摊开手掌,掌心一个形状奇特的小铁片,连着一个细钩子,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油亮。

    这东西她居然见过。以前衙门里捉到小偷,在闹市里戴枷示众时,通常会在旁边连带展示这种小铁片溜门撬锁的工具,提醒百姓们严加防范。

    罗敷这下真动怒了,“哪儿学的偷鸡摸狗的能耐!白水营是不是都被你撬遍了!”

    王放微笑:“阿姊谬矣。这不能叫偷鸡摸狗,这叫鸡鸣狗盗,两字之差,误之千里……”

    大言不惭。她翻白眼,“有区别吗?”

    “等你识字,读了孟尝君传,便知区别……”

    罗敷才不管,压着火气,一字一字低声说:“我没让你进来。”

    王放依然嬉皮笑脸:“你没熄灯烛啊。”

    有关系吗?罗敷不跟他废话,站起身来,尖尖的笔头朝他一指,“出去。”

    王放反而探身,指着她画的那几个字:“可是阿姊,平地起不得高楼,你一个人就算琢磨到天荒地老,也……也识不出字嘛。”

    “你不早跟我说,非要撬锁进屋才显你能耐?”

    “我……我早说了你也不信,所以让你先试一个时辰,现在你看到了,还是需要先生教的嘛……”

    罗敷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依旧没有迁就他的意思,“出去!”

    看来这十九郎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起码“尊重”二字不知怎么写。她就算再求知若渴,也不能放任他入自己房间如无人之境。这是底线。

    王放眉尖若蹙,目光中一片委屈,颇有些“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意味。垂下眸子,却又忍不住偷眼看她的怒颜。

    他拿起几案上一根竹简,翻过来,举若齐眉,给她看。

    “那你亮灯是什么意思?我在这上头写了……”

    罗敷顺着他手指,低头一瞧,被墨汁“污染”的那根竹简背面,果然……似乎弯弯曲曲的有字!

    “……你看,你看,我不是写了? ”他指着那一行字,低声下气,一字一字读得清晰,“‘若需讲解,勿灭灯,戌时我来’大白话不是?字也都是俗体。你不会连这个也……”

    他辩解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什么,缩一缩脖子,难以置信地看了罗敷一眼。

    小女郎轻嗔薄怒,柳眉微蹙,两颊晕红,精致的唇角蛮横地抿着,眼神如同软鞭子抽人,不疼却辣,让人舍不得躲。

    如此花容月貌,内里却是个草包!

    王放毫不掩饰,伏在地上乐到打滚。

    罗敷冷眼看他得意忘形,提醒一句:“笑可以。小声点。”

    她心里也有点惭愧。王放的那句留言,她岂止是不认识她压根就没注意,以为那几根竹简全是空的呢!

    但凡她注意到上面字迹,就算读不懂,也能猜出来,大致是他的叮嘱之类。等他不请自来的时候,不至于那样猝不及防。

    也不能怪她。没经过读写训练的人,对文字毫无敏感。对她来说,那几个字跟竹片上的灰尘污点无甚分别。

    王放乐够了,擦擦眼泪,抬头看,见她依旧淡定自若,方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赶紧收了笑容,说道:“好好,算我错了,你别生气。我……我见你房间没熄灯,以为你准许我进来,这才造次,阿姊若不乐意,小子这就告辞。”

    说毕,放下竹简,便要起身。

    罗敷轻声制止:“等等。先别起来。”

    指一指烧得正旺的灯。跳动的黄色火苗,将一扇窗映得亮亮的。尽管有轻麻编织的窗帘,光线仍然点点滴滴的透到外面去。

    王放若是贸然起身,帘子上难免投下阴影。男女体型相差大,一看就知不是她。万一让有心人注意到,板上钉钉的麻烦。

    王放一怔。眼看她纤纤素手,沿着墙根画了个弧线。意思是别站起来,就这么跪着出去吧。

    他愁眉苦脸,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她真生气了。

    毕竟闯人闺房,横竖他没理,溜门撬锁的小铁片就是赖不掉的明证。她要是心肠稍微狠毒些,大声喊一句非礼,他出去之后最好直接自挂东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