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结束，等我杂乱的心绪重新安定下来时，2017年已经过去两个半月了。
上班后的第二个周末，我又去了一次菜市场。
那天的天气并不怎么好，也不是太坏，一层薄薄的青朦朦雨雾笼罩着地面上的一切，能见度也不甚低，大抵还勉强可以看到二十米外的人影。
三四天前，阳城下了一场大雪，积雪约有一厘米厚，之所以说大，只是视觉上的感受，纷纷扬扬洒了半个小时，便止住了。转眼间，太阳又出来了。蓝天下，满目尽是映着阳光的积雪，刺得人眼睛生疼，一扫之前积攒了大半个冬季的灰暗。
雪化的那两日是阳城天气最好的两日，蓝天白云，太阳挂得高高，却也是这个冬天最冷的两日。头上顶着蓝天白云，脚下踩着的却满是泥泞。白日里雪化，夜晚又冻凝上了，若是冻实，倒也没甚烦恼。
只是，似我这种在人世间碌碌行走的俗人，最是厌恶那种似凝未凝的泥水混合物，像豆腐或老酸奶，一脚踏上，不情不愿地从鞋底下挤出来。走上几步，鞋面上甩满了星星点点。我曾仔细留意过，但最终也没搞清楚它们是如何一个“筋斗云”从鞋底飞到鞋面上的。
此时菜场街道中间有一列垃圾“隔离带”。两旁门面的店主把顾客撕下的菜叶以及进店后留下的鞋底上的污泥扫到道路中间。从门前“隔离带”的规模大小便足以判断这家店或对面店铺的生意好坏。
一列烂而不腐的菜叶与污泥带使得整条街道均匀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青气。走过二十来米，向右一折，进入了菜场的大棚内，我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母子二人。右手边的摊位上码着大块小块的猪肉，摊右侧吊着半扇猪，顺着往左看去，后腿，排骨，下水，猪尾巴。
突然，从两幅猪下水间探出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上肥厚的嘴唇动了起来：
“要什么？”
“大哥，我想打听下，之前有一妇女带着一个三四岁小男孩在这儿卖青菜，您最近见过吗？”我向前半弯着腰客气地问他。
“不清楚！”那大脑袋迅速缩了回去。
我将还没来得及吐出口的“哦”字咽了回去，转身向外走去。寻人又是未果，心情并不是多么失落，我转念思索晚饭要吃什么。
走出菜市场，扑鼻而来的是烧烤的油腻香气。街道上一些烧烤个体户已经烤好了大把的肉串。循着这气息，我向前走着，想着要不要买上两串。
不经意间抬头，我发现街道拐角处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横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摆着各类青菜。
车把旁站着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约摸三四岁的男孩蹲在脚踏板旁。他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周围的人来人往，然后迅速低头偷偷地舔了手里的竹签一下，接着又仰着头紧闭着嘴唇看向四周。
这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张细芹和她的孩子。
我买了两串烤肉，然后慢慢走了过去。还有着两三米的距离，已被她发觉，我继续向她走去。她的视线紧紧地随着我的走动而挪着。
“要买点什么菜？”她迎上来，走到车轮处张口急切地问道。
“我不买菜，随便看看。”我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到孩子头顶，答道。
“哦。”她有些失望地回应了一个字，看我没有走开，又向后退回车把处，有气无力地接着说，“那随便看吧。”
“孩子真可爱，叫什么名字啊？来，吃串烤肉。”我半举着手中的肉串，走到她左侧站定，对着孩子说道。这样，既不会让她心生警惕，又能让孩子看到我手中的肉串。
我低下头仔细看他手里的竹签，那竹签上还残留着未撒开的孜然混着油脂凝成的调料块儿。
孩子抬起头看了看我，稍微歪了下头，又摇了摇，然后站起身来，把拿着竹签的手放在身后，用另一支手抠起了车座。他的眼神悄悄飘了过来，故作不经意地瞥到我手中的肉串后便迅速闪开。
她看到孩子摇头后，又看了看我，硬生生地说：“刚才吃过了，他不吃。”
我看出了她对潜在顾客的假装热情，以及她对陌生人的冷漠。我想直接一点，虽然这不应是一件直接的事。
“张细芹。”我看着她喊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边警惕地问着，她一边回头看着正心不在焉地抠着车座的儿子。
“跟我走吧。”我突然失去了几个月以来的耐心，有些疲惫地来了一句。
她迟疑地看我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放在孩子身上，冷眼问道：“你干嘛的呀？”
“我是高帅的朋友。高帅，你还记得吧。你叫张细芹，你的朋友们都叫你‘芹菜’。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他的孩子。你想做什么啊？”她仰着下巴反问。
“你不用急于否认。跟我走吧，孩子也该上学了。”我手指着刚才走出来的菜市场，说道。
她不再看我，搜索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里是否存在着她的潜在顾客。
很长时间的沉默里，我重复了两遍刚才提到的那句话：孩子也该上学了。
又一波行人从她菜摊前走了过去，没有一个停下来看看的意思。并不怎么好的生意使她根本就忙碌不起来。她低下了头，低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我不想见到他，也不愿意让孩子见到他。”
“我答应你，他不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跟我走吧，孩子也该上学啦。孩子的生日是哪天？”
“2012年6月26日。明天就去给他找学校吗？”她迟疑着又问了一句，语气里有一丝软弱。
“是的。不能再耽误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快五岁了，该上大班了。明天我们就去咨询一下这个情况具体应该怎么做。”
她仍然固执地摇着头，却没再说话。我知道这是她垂死前的挣扎。我朝着她同一个伤口处继续捅刀，我只是表明着我坚定的决心和周到的安排：
“我以后一定会把他送到阳城最好的小学。但现在他得上幼儿园了，你可以陪读，我给你俩就近租一处房子，你照顾他的一日三餐，等他上学后，你可以做些小生意，但是绝对不能耽误他上学！小学毕业，我保证他读最好的中学，然后，最好的大学就靠他自己努力了。”
说着说着，我正表述的决心的说服力竟然越来越弱，却夹杂了一丝温柔，那是对以后生活的温柔期待。
她应该更是持有对以后生活的温柔期望，以此来幻想以后生活能温柔待她与她的孩子。所以，她同意了。
她迟疑地点着头，犹豫地说道：“好吧，那明天你过来找我们。”
“好。那明早七点见。”我爽快地答应。说完，我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右手摸了摸孩子圆圆的锅盖儿发型，赞道：“真可爱！”
手拿开时，孩子秀气的眉头皱了皱，仍然没有说话。
我向她点头示意后离开。走出这条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右手里的头发，竟有四根，怪不得孩子的眉头皱了皱。我小心翼翼地放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心情一放松，发现左手里还攥着两串烤肉，顿时觉得食欲大振。
啃了两口，我想起了孩子手里的那根残留着调料块儿的竹签，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月亮已迫不及待地露出半个笑眼。毫无滋味地把嘴里尚未嚼碎的肉块咽下，我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在盲道上返回宿舍。
远处天边朦胧的云朵有些淡淡的灰色。
第二天，我带着他们两个来到刚刚租好的住处。新家挺好，两室一厅，还带有一小间书房。最关键的是附近就有一家很不错的幼儿园，。
等不及安置好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就带着他俩去见幼儿园园长，让张细芹讲明情况，等待入园安排。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孩子名字叫作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