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1425年)七月初一。
朱瞻基处理完所有的公文已经是二更天了,初登大宝,身后还有羽翼丰满,虎视眈眈的叔叔们,他一刻都不敢懈怠。
伍裕见他停了笔赶紧将手里的食盒打开盖子呈了上去笑道:“皇上可是累了?”
朱瞻基望了一眼椒盐饼,将笔放下问道:“这不是光禄寺做的?孙贤身子好了?”
伍裕将食盒中的物品一一摆出放好低头道:“是吴康嫔,她这会儿还等在外面呢,要宣吗?”
“哦?”朱瞻基道“还在?宣吧。”
封妃的旨意都还没有下达,吴康嫔这个称呼叫起来并不那么理直气壮,吴荣低头小步走到朱瞻基的跟前,见了礼,虽然在东宫也是相处多年,吴荣一向克己复礼,今天这样大胆妄为的事情,也算得上是头一遭了。
她上前摆了两幅碗筷,孝期未过,所有食物都是她亲手做的素食。
她装好了粥,分好了饼,看了朱瞻基一眼,便心下一横,自己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朱瞻基不以为意,看她吃完了一块饼,又在喝粥,胃口倒是不错,尝了一口饼道:“居然同孙贤做的味道一样,你这手艺很像朕的外祖母了。”
吴荣咽下粥,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小心答道:“是贤姐姐之前教过的,我学了很久,前段时间在应天府的时候给贤姐姐尝过,说有九分像了,才让我给您试试的。”
朱瞻基放下筷子问道:“是她让你来的?她的病,可有好些了?”
吴荣道:“我没见着她,可是贤姐姐的病不严重,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又没见着太医很着急。却又感觉会病上很久。”
朱瞻基道:“这些话,她让你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吴荣见朱瞻基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分别,她自己心里却是无端的有些冒冷汗。
她将已经见底的粥碗又摆了摆,小心答道:“也不是,自从回到顺天府我便没有见着她,贤姐姐好几年前就写了食谱给我们,只是看您近日来不思饮食,国事繁忙,怕您夜里饿,我才,我才……”吴荣越说越觉得有些讲不清楚,干脆将这话头停了,直接回答朱瞻基的问题:“以前姐姐尝我做的东西的时候就说过的,陛下是爱热闹的性子,要我陪着一起吃,我若能吃的多些,您也能跟着多吃点。姐姐还说,让我答话的时候,实话实说就好。千万,千万不要想着能卖弄小聪明。”
说完这些话,吴荣的心已经揪成了一团,觉得连着肚子都开始绞痛了起来,以前在东宫,朱瞻基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她们也都只说最普通的家常话,他在应天府没有随着成祖征战的时候,她们这些妃嫔和孙贤都一样,每个月都能见到朱瞻基一次,可那时是循例,一切皆有礼法可参照,不像今天,每一样都不合礼数,全然都是新的尝试,要人命,吓死人的尝试。
朱瞻基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抚的拍了拍吴荣的手背道:“你做的挺好的,下次,等出了孝,你也可以做给太后试试。伍裕,你先送康嫔回去。”
这是得了夸奖?吴荣觉得她的肚子好像立刻好了一些,贤姐姐说的是对的,只要说的是实话也没那么吓人。
朱瞻基看着吴荣如释重负的背景,在后宫中,任你风光月霁,他人未必敢信,孙贤的食谱吴荣居然用了,这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妃子难做,太子难当,当得不好,其位难保,当的太好了,其位也难保。
东宫尽头,便是皇位,天子之位,赵王汉王盯着,天下人盯着,天子也盯着。
朱瞻基在东宫这些年,跟随着不受宠的,当了二十年太子的父亲,喜怒不形于色,食物和妃子都不要流露出偏好,遵照着祖父的命令,娶了胡善祥,在外人面前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与宠爱,都几乎算得上椒房专宠,又让她生出了他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两个女儿。
他是最标准的太子,熬过了一个尽头,又一个尽头,如同祖父当年过世之时父亲的心情一样,他是真心的悲痛,可也居然参杂了几分轻松自在。
当太子孙的时候,除了双亲,谁都不敢全心的信任,他们全家人为了父亲的太子之位殚精竭虑,他们一德一心心无旁骛。
母亲孝谨温顺,操妇道至谨,在祖父母前小心侍候,自己则用战阀与勤政为父亲挡下了无数来自赵王汉王的威胁。
偏偏又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信任,任他城府再深,也有疲累的时候,索性全部的生活习惯按照规矩来,不再为生活中的琐事,多费半点心思,他是一个没有喜好,也没有任何偏爱的人。
这当中唯一的例外,他仅有的那一缕藏了又藏,却宣之于外的柔情便是孙贤了。
孙贤懂他。
孙贤懂他的寝食难安与不信任,如同这一次,选了最温柔的方式告诉吴荣,他爱热闹,热闹,多好的词,盖住了冷冰冰的试毒,多么温情脉脉。
如同他将这份偏爱,改头换面说成了亲情,孙贤是外祖母养大的孩子,是母亲后来带来宫中的姑娘,他爱孙贤的饭菜,只是因为喜欢外祖母家中的味道,不过是饮水者怀其源,故土难离罢了,与男女私情绝无关系。
病的不重?会病上很久?
朱瞻基想着,脸上这时才有了一点笑意,体贴如她,是怕他难做吧。
母亲要帮她立的是贵妃,他打算给她的份位是贤妃,不是她不够,她是外祖母从小带大的孩子,她聪慧,仁善,为人光明磊落,她是有这个资格的。
份位太高,对她未见的是好事,她还年轻,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皇贵妃对她而言是迟早的事情,这件事情当然是委屈了她,从她入东宫的那一天起,委屈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他熬到了东宫尽头,再一个尽头,总有一天可以补偿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