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孙贤的心智，这病是假的，大概也没有想过有任何能瞒住他的可能性，孙贤一向是最懂事的人，她自己从来不会也更加不会让他为这些事情烦心。
知人难自知难，既要知人亦要自知难上难，好在孙贤足够聪明也足够懂他。以眼下这种局势，她只有病了，却又不是很重，才不会让他为难，才会给她自己一条最好的出路。
顺天府的六月，入夜之后比应天府稍稍凉上几分，孙贤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关了窗，自己把烛火一盏一盏的亲手灭了，打算就着窗外不甚明亮的月光入寝。
应天府的东宫是极拥挤的，原本是要住太子一家人，可是天子宝刀未老，太子就一直都只能是是太子，太子的孩子大了，又成了新的一家人，却也住在东宫，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一晃眼，三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
跟着太子妃住的时候，她的房间虽小，却没有那许多宫女太监，一个人回到房间的时候，还有多多少少的一点点的自由；成了皇太孙嫔，住的地方比之前大了一些，可是随从宫人却多了更多。
四周都是人，一望无际的人，密密匝匝的将她包围，占据她全部的人生，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
小殓大殓已过，二十七日除服之期未过，后宫中新人换旧人，新的主人要建立新的秩序，现在这种时候，太后和皇后都忙的脚不沾地，没有人会在意她，她借着病，终于有机会一个人待着，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身体轻松自在了许多。
她也曾听到外面的声音，告诉来看望她的其他妃嫔道：“娘娘病了，太医嘱咐说是怕过了病气，不让外人见她。”
天下易主是大事，朱瞻基恐怕也没有什么时间可以顾及到她，等着政务顺了，宫中又会增加了无数的新鲜面孔。
仁宗的郭贵妃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极致的盛宠。
朱瞻基并非好色之人，虽然他原先就因与皇后琴瑟和鸣，所以妃嫔不多，但是他子嗣单薄的厉害，又一时间多了那么多新鲜漂亮的姑娘，这样一阵子过去了，恐怕一年半载的也过去了，到时候，她的病也该可以好了吧。
这后宫之中人人都知道，她十一岁入东宫，是跟着当今太后长大的，朱瞻基与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与孙贤算得上是总角之交，有少年之谊，登基后，大家的日子都会很好过，她悠闲的躺在床上想。
只有梦魇还不肯放过她。
她这病，半真半假。
受了风寒是真的，受了惊吓是真的，过病气是假的，夜夜梦魇，也是真的。
九分真话加了一分的假话，真真假假，她自己都糊涂了。
深夜，孙贤奋力挣扎，终于冷汗涔涔的醒了过来，大喘着气，头脸身上，都是汗水，眼中还有泪水簌簌落下，她半坐起来用手捂住脸，想要尽力平静自己。
暗夜中有熟悉的手，拍了拍她的背问道：“这毛病怎么还没好，要不要再吃一点安神的药？”
孙贤忍了泪，用袖口擦了擦脸回道：“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朱瞻基道：“听宫女说，你一直睡的不好，我今天正好得了空，偷偷溜进来看看，果然很是不好。你这毛病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是成祖过世之后吗？”
孙贤没有答他，问道：“要把灯点上吗？你这样夜里睡不好，明天该没有精神了，要我去给你倒杯茶吗？”
说完便要起身下床，朱瞻基一把按住了她，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道：“你别动，我再一会儿就要走了。”
他搂的很轻，孙贤心中却很是恍惚，朱瞻基的心跳一下一下在静夜中愈发的沉重起来。
他若有若无的叹气如渔网般将她缠绕，孙贤简直透不过气来，沉默越久，那网禁锢的越紧，她在黑暗中终于熬不过，忍不住出言安慰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从父王成为燕王世子的那一天起，这一天就一直在等着你。”
朱瞻基揉了揉她的头发，长长的头发，顺顺滑滑的泼洒下来，像缎子一般柔软细腻。
孙贤知道他叹气里所要表达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该说的话，她说不出口，看破不说破，是他们所有人之间的规矩，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装作若无其事。
她只得握住了朱瞻基的手婉转低声道：“父王十八岁被立为燕王世子，他是燕王的嫡长子，也是燕王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九年后他才被立为太子，他的一生都在等，足足等了三十年，你当了十四年的皇太孙，当了十个月的太子，你所经历过的一切，父王都经历过，他比你等的时间更久，你尚未有汉王与赵王的威胁，你所有那些不为知的心思，父王都能懂，他都是比你加倍熬过来的，他会明白的。”
朱瞻基闭眼靠上孙贤的头，用下巴在孙贤的额头上磨蹭，幅度慢慢的小下来，停了许久之后，久到孙贤都以为他睡着了，她才叹了口气，她们都有自己的结要解，外人无能为力。
朱瞻基没有睁开眼睛问道：“你这毛病，是成祖过世的时候落下的吗？”
孙贤没想到他还会再问一次，那种透不过来气的感觉又上来了，她咽下一口口水，正准备回答，朱瞻基又问道：“呦呦，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你哭了。”
孙贤一愣，呦呦这个乳名，是她十一岁那年，刚刚来到东宫之时的除夕，朱瞻基给她取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