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九年的除夕,孙贤跟随着张麒夫人来到应天府的东宫,已经有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原本老太太要来看看她的小女儿,小住几个月之后,便一起回到永城,她满心期待,可以归家见到久违的父母与兄弟,当时孙贤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她一个人要被留下来。
她也不问,什么原因都好,她没有选择。
在除夕的夜里,孙贤与众人欢笑之后,默默的离开了热闹的人群,独自到了宫围之处冷清的台阶,抱了自己的肩膀坐着。
朱瞻基看着她从太子妃的身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殿,他对这个妹妹很是好奇,悄悄的跟了出来。
他从出生之日起,外人都羡慕他,他有最尊贵的身份,他是燕王世子的嫡长子,是成祖皇帝看重的传世之孙,他亲生的弟弟也好,庶出的弟弟也好,都对他有几分敬畏,毕竟长兄如父,不是不亲近,而是就算再亲近,他们都有些怕他。
他有自己该背负的责任,环境逼得他只能少年老成,尽管他也是由婴孩长大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个孩子—除了他的外祖母。
重担在肩,又身份高贵,人人尊敬他,又远离他,他还未成皇太孙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是一个心底的孤家寡人了。
在见着孙贤本人之前,朱瞻基曾吃过一段时间她动手煮的饭菜,他知道是外祖母带来的一个孩子所为他准备,并不以为意,除了有些羡慕以外—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孩子,一定是被祖母如珠似宝的,当一个孩子一样疼爱着,该是多么的幸福。
永乐八年的十一月,外祖母准备离开应天府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将孙贤带到了他的面前嘱咐道:“这个妹妹有个你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叫做孙贤。祖母已经老了,不能再亲力亲为的照顾你们,你的母亲想让这个妹妹留在东宫,陪伴她,照顾你。望你们可以相互扶持,能让这路走的更顺畅些。”
黝黑壮实的朱瞻基第一眼看到孙贤,她有着如上好的细白瓷般的肤色,一双眼睛犹如山涧里清澈的清泉,通透见底,纤细的四肢,虽然和他年纪相仿,却矮了他小半个头。
朱瞻基一时间有些心摇神驰,简直不能直视她的样貌,这个妹妹生的真是太好看了些,险些伸出手,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试一试她的皮肤到底是不是如看上去的那么细滑,他低了头,赶紧看向她的衣服道:“既然是祖母带来的妹妹,自然不必像这样穿着宫女的衣服,我明天与母亲说上一声。”
孙贤落落大方的回望过去,微微一笑,稳稳的福了一礼,叫了一声:“孙贤见过大哥。”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又如蜂蜜一般婉转甜腻,她一笑,梨涡微现,眼睛里仿佛掉入了许多星星,朱瞻基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顺又软的,整个人也都是香香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怕他,虽然年纪小了他一岁,却是一贯表现出沉稳老练,他就算偶尔失控,为小事情发了脾气,她也不会诚惶诚恐的请罪,从而不会让他害怕日后,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伤了两个人之间的情份。
她还会平平静静的在私底下告诉他:“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您这雷霆之怒,外人谁能承受的住?大哥恐怕还是要克制些的好。”
简单的几句,他心悦诚服,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平时她照顾他,闲暇时分,也会背了人,带着他偷偷的去捉蝈蝈儿,踢键子。以往他最喜欢外祖母,现在他也喜欢这个妹妹,她们将他看成一个能够有情绪的人,一个普通的孩子,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而不是仅仅是东宫之后。
朱瞻基见过她许多好看的样子,孙贤人前沉稳周全,人后与他一起,有她的可爱娇憨,古灵精怪,唯有今晚她这样落寞又伤怀的背影,他是第一次见到。
他轻轻走了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方才听见她在微微的啜泣着,孙贤发现有人过来,偷偷的瞄了一眼,看见是他,才放心的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他。
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哭,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收起了所有情绪,平日里只敢对人好,经历过别人她的冷嘲热讽,还有阴奉阳违,对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是客客气气。
她是太子妃的母亲带来的孩子,该是极尊贵的客人,只因太子妃常年事无巨细的照料徐皇后与成祖皇帝,孙贤便也常常下厨料理朱瞻基的饮食,太子妃亲手为皇后下厨,别人会夸奖她至孝勤俭,而孙贤下厨,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则变得主不主,仆不仆的,添了好几分尴尬。
她满是泪水的双眼,像极了幼鹿的眼睛,温顺乖巧,又无助之极。
像是两个人有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朱瞻基喜欢她在他面前的信任感,他深知,如他们这种将情绪都埋葬了的人,坦荡的落泪需要一种多大的勇气。
看着这无辜的眼睛,知己的怜惜感油然而生,平时越是坚强,眼下的脆弱越是撩人心弦,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想起来诗经的那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朱瞻基用袖口为她擦了泪兀然笑道:“我给你取个小名,从此以后,我就叫你呦呦好不好。”
弯月如钩,周围的红灯笼张灯结彩,映衬在皑皑白雪之上,周围暖烘烘的一片,让这冰冷的夜,看起来温暖了许多,孙贤带泪笑着。
所以到底是什么起,没有人叫她呦呦,她又是多久,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对着朱瞻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