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贤不愿意想，她也觉得就是算想，仿佛也没什么答案可言。
朱瞻基又质问道：“你宫里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从成祖过世之时到现在，一个个的，从内到外，全部都换了一遍，到底是为了什么，谁是什么来路，谁是我的人，谁是别人的人，你到现在弄明白过吗？”
孙贤小的时候心浅，藏不住事，但凡有一点事情，便如骨鲠在喉，坐卧不安，她这个人一向光明正大，就是为了事无不可对人言。
后来入宫，她不是主人，也不管不了身边的麻烦，老太太怕她误入歧途，深陷于宫围密事之中不可自拔，临走之前曾经珍而重之的提点过她两件事，第一件事情，不要有欺骗，要将朱瞻基当作她的亲人一般真实的对待他，要真切诚恳，当他们是一家人，要与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第二件事情，不要有期待。任何人许诺你的任何事，没有米已成炊木已成舟，都要当成没有听过，永远不会发生。
孙贤从一开始就遵照了这两句话，靠了她的机智聪慧和这两句箴言，闯过了一个又一个关卡。
她内心一直隐隐期待着老太太能够有一天将她接回去，假装看不懂老太太离别时候的眼泪。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老太太每年都来住一段时间，有时候也将她的父母兄长带来同聚，时间一久，回家这事，没有人提过。孙贤用了很多年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愈发相信老太太对她说的这两句话。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一切都照着规矩来，所有事情合乎礼数就好，管她谁是谁的人呢。他平日从未对孙贤的做法有任何异议，今天这是找着由头撒气呢。
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所以也不必认真仔细解释，讪讪道：“我现在可金贵着呢，你我虽然未到看生见长的地步，可我们不是自幼相识吗？大家看在这个情份儿上，都对我颇为礼让，没什么事儿太让我操心的。再说了，害人之人虽无，防人之心我却一分都没有少过。”
朱瞻基语气不太好，微微的天光，看到他脸色如常，孙贤却知道他这是有些生气了，孙贤帮他穿好了衣裳，他便悄悄的走了，门外守夜的宫女和侍卫大概是他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瞻基年岁渐长之后，脾气愈发的内敛起来，外人根本不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情绪，他今天这样发脾气，也真是绝无仅有了。
孙贤走到门边看了一眼，今天是柳月和白虹，这就是他的人？
虽然只睡了半宿，这会儿困的厉害，却是半点儿也睡不着，想着朱瞻基问的话，他说的没有错，就是成祖过世的时候落下的病。
可承不承认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关注这么些个琐事，无非是与人困扰，自己困扰罢了，她不要面对这些，她不过是一个后宫嫔妃，过着忘了俗世醉生梦死的日子又如何？
十一岁那年入宫，韩丽妃与她同期到达京师，从高丽来到大明。
成祖的后宫嫔妃之中，丽妃的经历最是大起大落，孙贤因此对她印象深刻。
初见丽妃，记得她长得很好看，和昭懿贵妃的英姿勃勃，恭和荣顺贤妃王氏的温婉柔软不同，丽妃纤细高挑，比她的高丽同伴更显眼，一群人中，一眼就能看到她。
她没有高丽上贡过来的妃子那份谨慎羞怯的劲头，虽然白净灵秀，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子里却生气勃勃的。
孙贤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为宠妃，她们平日里素无往来，孙贤在宫闱个色精彩纷呈的传说之中，看着她沦为阶下囚，复宠，又失去在大明身边所有的亲人再度失宠住去冷宫，若非宫人接济，几乎饿死在冷宫。
最后一次遇到她，是成祖过世，丽妃乘乱跑出冷宫，孙贤听到韩丽妃跪在仁宗面前苦苦哀求，她额头在青石地板上磕的咚咚作响，要回高丽赡养母亲，求他放她一条生路，却求而不得，最后凄怨的用高丽话大喊着娘亲被吊死殉葬了。
韩丽妃会受宠，因为她们来自高丽，就算将来生下儿子，完全不会有外戚的帮助，来乱了长幼有序的规矩。
除此之外，这些偏爱，也大概源自于隐藏在成祖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他并非马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高丽人。
孙贤以为这种感情的偏移会让仁宗多少有点顾念。
她以前只见过仁宗在成祖跟前的孝顺与憨直，只听过朱高炽在监国期间每次都赦免许多无辜得罪的犯人，人人津津乐道的，是仁宗的仁厚，孙贤听到的那些事情之中，只有成祖是严酷的。
无济于事，韩丽妃还是被吊死给成祖殉葬了。
孙贤看尽了她的一生。
从此以后，孙贤无论怎么睡，总觉得会在夜里听到这位谥号“康惠庄淑”娘娘哭泣的声音，她病的最严重的时候，每晚还会有丽妃额头磕在地板上的咚咚声，真真切切的。
她大病一场，甚至兴师动众到太后的母亲来照顾了一段时间才好，孙贤身体一向强健，从小就没怎么病过，那一次惊吓却让她几乎丧命。
缠绵病榻许久，药石无灵，孙贤当时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去，还好有张夫人。
老太太带着孙贤的母亲来到应天府后，不许任何人碰孙贤的饭食和药，全部都是她们自己亲自张罗，还将她过往的药渣都翻了出来，一一请太医加以查验，后来孙贤病好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