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如今两人的地位犹如乘云行泥,拿什么资格来开诚布公?所有的信任都是相互的,就像人字的两笔,尽管一长一短,却是相差无几,互相依靠。
孙贤不想要再为同样的事情与朱瞻基争执,她是想平平安安的活在后宫而已,保全自己与全家的性命,摆脱那些不该是她的使命,并不是想得罪这个天下的主人,以此讨好后宫的主人。
那团扇是用素绢做的,尽管扇的用力,风却不大。
孙贤的汗滴了下来,她笑道:“我这儿真的太热了。其实,以如今你的地位,我能给你的只有臣服。你受万人敬仰,你会日益强大,会掌控天下的所有。曾经你觉得的亲密无间,只是我们需要相互取暖,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那个基础不复存在,你高高在上,决定所有人的生死。我们不必和以往一般互相依靠着才能活下去,你是传世之孙,永世其昌,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拨乱反正,你来到了该是你的位置,过往都过去了。”
这番话在她心中蕴酿已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临到要说出来,还是有些晦涩沉滞,词不达意,她觉得还没有表达心中所想,但是口干舌燥,还有很多想要说的没有说,心头砰砰砰跳的厉害。
朱瞻基问道:“就这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就什么都不复存在了?我就想亲口听你说,成祖过世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连常德都不要了?”
常德公主,永乐二十二年出生,仁宗即位之后,就送去张太后那里养了,她是孙贤心头的一根刺,她的心跳一下就平复下来了,想说的话,全都戛然而止,快乐易得也易逝,风过水波起,风停水如镜,不要为了这点无谓的短暂快乐付出不该的代价。
身上的汗水干了,孙贤放下感情,开始用头脑思考这件事情,朱瞻基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如今他与太后只是略有摩擦,太后借了孙贤的名义要贵妃位,太后一向让所有人都以为孙贤是她最亲近的人,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按照他的性格,此刻如果想要推脱或者解释,恐怕会被他认为是欲擒故纵,孙贤想了想:“我没有不要常德,你一向知道我跟着老太太的时候,也是常德那么小的年纪,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缘由。因为当时你的外祖父过世,老太太与他感情极好,我长大后听我娘说,老太太食不下咽,连着六七天都无法入睡,你的舅父舅母们都无计可施,当时我母亲带着我去照顾老太太的时候,她抱着我哄的时候,居然和我一起睡着了。日后,我便被母亲每日带去,老太太才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老太太觉得我们缘份匪浅,将我们孙家五人,都接去了张家一起住。我从此就跟在老太太身边一起住了。我们从未提及此事,是因为不想让东宫里的人,觉得我们孙家在挟恩图报,”
这些话,都是实话,没有一句作伪的,不过是将其中朱瞻基不适合知道的内容删减了一小部分,他防的是外戚,对母亲的阻止也是因为外戚,离开亲人的范畴,朱瞻基仁爱理智又杀伐果决毫不手软,能让他唯一信任又疑心纠结万分的,心乱如麻的就只有亲人。
孙贤夹在其中,极是为难,只能在这个时候将老太太拿出来说事,装病都没能躲开的事情,总有人不想让她避开。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索性把另一段话也说了出来:“我是怕死的,什么时候都怕死。在应天府的时候,我带着吴荣撑着整个应天府,让你先行回到顺天府,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全部希望,你活着,我们才能活,你占了先机,才不能让汉王篡位,那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不是出于我的本心,我虽然为了你豁出去性命,却不是值得感激的事情。所以我不是现在怕死了,而是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勇敢。”
朱瞻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将团扇放到桌上,笑道:“那你十三岁那年救我,也不是因为本心?”
孙贤眯起了眼睛,看向朱瞻基身后虚无的空间,她不肯回忆那一段往事,笑道:“我忘性大,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是不是出于本心,大概我十三岁那年,还惦记着老太太说过的,要对你好罢了。”
“所以那一年和成祖去世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般讳莫如深?你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你恩怨分明,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为什么遮遮掩掩的?”
为什么不提,是因为孙贤从来没有输过,不是她厉害,而是有一分输的可能性,她都会忍,她从来不打任何一场有一丝输掉机会的战斗。
后宫之中,没有人能一直赢,除非她够忍。
成祖喜欢高丽女人,朱瞻基跟了成祖多年,他的口味,除了孙贤会做的张家菜,最爱的是高丽菜,每年的家宴,他与太后的拿手菜,几无重合,他受了成祖身边人的照顾多年,更盛张太后的身边人。
当年的事错综复杂,哪怕孙贤只有十三岁,也是对当日的情形守口如瓶,不多说半个字。事发时候在场的宫女们全是成祖身边的人,如果开口没有必胜的把握,她一概回答,我不记得了。
真相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乎人心。
输赢之间,孙贤选了最安全的方式,她以为事情会埋葬下去,直到今天。
陈年旧事扑面而来,孙贤仍旧没有必胜的把握。
孙贤有些茫然:“我真的记不得了,或许当年,我比现在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