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之后，朱瞻基忙着应对汉王，忙着回顺天府，忙着控制局势，忙着应对百官，礼法，他满心的哀伤都被这么许多的忙碌冲淡了，甚至涌起来一丝终于可以唯我独尊的欢喜来让他觉得自己十分不堪—从他出生，就有人告诉他，这大好江山以后都是他的，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权利，和建文帝死无葬身之地的悲剧一起提醒着他，人生需得时时小心，一步不慎，就必万劫不复。
封妃在即，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这样逼迫孙贤，她的性子向来最是柔软，眼下这是少有的强硬，那种一定要与他割断过去的强硬，孙贤割断的，除了他们之间的过去，还有他与父亲之间的亲情。
还是因为那天夜里孙贤安慰他的那一番话，让他既宽慰又害怕，害怕诱出心底野兽出没，他心里翻江倒海，没有头绪。
他觉得自己是该哀伤的，他怀念父亲，他们是君臣大过父子，可到底也是父子。
十一二岁的年纪，他最羡慕郭侧妃的孩子，他与孙贤一起去看这个出生才半年的弟弟时，他的父亲将小小的婴孩抱在怀里，小心的捏他的耳朵，当时是夏天，父亲因为胖，又怀抱了一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肉团子，满头大汗，郭侧妃站在他身边，给他拿帕子擦了汗，然后给他喂了一口已经被她吹凉的红烧狮子头。
这样看起来实在是太像寻常的一家人了，或者他小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相处，可是他记事以后，便没有这样的情形了。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是严肃的谈论政事，或者成祖与徐皇后，他们的爱好，再或者就是谈论朱瞻基的功课，还有他参与的战事，就算是用膳，母亲会遵照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偶尔的说上两句，也是为了父亲的身体而劝他少吃一点荤食，父亲不会说什么，可是慢慢的，他们一起用膳的时间不知不觉越来越少。
朱瞻基满脸艳羡的时候，孙贤将他牵了回去，第二天下厨做了一碟子桂花糖莲藕，一碟子龙井虾仁，放在食盒里与他一起在下午去了郭侧妃那里。
郭侧妃带着他们两个去看了这个弟弟，孙贤好奇，还亲手抱了一下，朱瞻基看着父亲的脸色有些难看，并不想同意的时候，却被郭侧妃拦了下来，孙贤将这孩子抱到朱瞻基的眼前道：“你看，他小小，香香的，软呼呼的，他是你的弟弟。”
朱瞻基记得自己当时鬼使神差的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真的好软，后来他自己连续三个女儿出生，他都只是亲手捏了捏她们的耳朵，和当初的触感一样，都是那么柔软。
那顿饭，朱瞻基吃的极是愉快，郭侧妃先是亲手为她们布菜，她与孙贤吃下了第一筷子虾仁与莲藕，父亲说的话不多，无非是弟弟今天的一些琐事，他哭了，他翻身了，还有夸奖孙贤的手艺，说这龙井虾仁虽是荤菜，却是爽脆清香，甘甜可口，香气怡人，孙贤还趁机邀约道：“若是您爱吃，下次用膳我随时能帮您做。”
可惜那个下次再也没有来过，当天用完膳，父亲搭了他的肩膀送他回到寝宫，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子，不谈杀戮与父兄之间的计算，只聊了一下他最近的饮食起居。
这次用膳居然成了绝响，第二日母亲不知为何知道了此事，勃然大怒，将所有宫人清了出去，只留他一个人，也没说什么，让他跪了半个时辰，在那么危险的岁月中，他从未见过母亲失态，这是唯一一次。
朱瞻基与孙贤极有默契，他们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提及过此事，就连父亲与郭贵妃都没有提起过，不是每次母亲针对郭贵妃时候的怒气给这件事留下了一点点的印痕，那个夏日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个在朱瞻基心中，犹如蜂蜜般浓稠的甜腻的下午，留下了甜蜜的下午，却永不再回来。
所以朱瞻基回忆起当天，都会怀疑到底是不是幻觉，他和孙贤两个人，怎么同时会做出这么疯癫不可理喻的事情，怎么会都没有互相加以劝阻？他是为了父亲，为了那份求而不得的亲昵，孙贤呢？她那般理智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孙贤只是为了他。
母亲对他尚且如此，会怎样对待孙贤？他从未问过，她也从来不会说起。
第一次，父亲过世之后，朱瞻基涕泪横流，这一晚，他终于想起来，过世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孙贤站在他的面前伸手递了她的手帕，朱瞻基一把抱住她的腰，哭的像个孩子。
他这次哭的很久，久的好像把这些多年来的委屈都发泄完了，孙贤知道，他哭完之后，心里的伤会好一点，也许今生都不能痊愈，至少会慢慢结痂，不再扩大。
朱瞻基哭完告诉孙贤道：“郭贵妃，不是殉葬的，她是自尽的。她自尽前来找过我，我答应一定会善待她的孩子。”
孙贤听到这话，心中大石落地，这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好消息，想想平时郭贵妃的做派，不卑不亢，不仗势欺人，也不摇尾乞怜，她想必是当时就存了必死的心，这便是宠妃的下场，郭贵妃的三个孩子，他们得到的父亲的感情，是用他们母亲的性命换来的。
可这便是她的选择，求仁得仁，该为她高兴，毕竟一入宫门，能有机会选择的人，寥寥无几。
孙贤笑道：“谢谢你，大哥。”说完立刻知道自己失言道：“你们兄弟之间的照应，哪里轮得到我来谢你，我不过是……”
一场痛哭之后，犹如水洗一般，朱瞻基心若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