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的蜻宇轩台虽然奢华,却也没有一丝人气儿,每日下人过来整扫饮箸,除了惊叹这位佳人的凄美容颜之外,也可怜她被府上的陈公子如此薄情的冷落。她们被吩咐不得久待,唯有以眼神作交流。
依蕊没有跟来,隐落尘牵着那匹英姿勃发的棕红战马三步两步行至院中,后面还跟着一匹未上鞍具的曲河马,通体雪亮,极是温顺。
隐落尘看着一位下女背对着自己和里面坐着的南长嫣眼神勾搭,心中好笑,兀自等了一会儿,待得她们一番默不作声浓情蜜意之后,才打发那位转过身来惊慌失措的丫鬟离去。
南长嫣除了天生一副花容月貌之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不比夏宛娮常年修道入定长达十几日的动心忍性,自双亲走后便神色缄默,师父死后更是一语不发,即便如此清高冷淡,穿了十多年的青楼霓袖,习惯了人来人往的咲艳红尘,还是会多些静极思动的性情。
平淡的表情多了几分僵滞,南长嫣并没料到十几日都不曾到这儿的隐落尘会突然而至,心中惊讶的同时也多了几丝恐惧。
即便古七不曾捎带夏宛娮的口信儿,隐落尘也不会把她怎样,主要前段时间见她一直沉默不语陷入师父梅连城的噩耗,打算先让她缓两天,其次是先让依蕊习武,而情况并非隐落尘想的那般容易,他决定把日子放长。
自被依蕊姐姐又是安慰又是疼惜的送回这里,幸好有她送来的书籍打发时间,南长嫣倒是没有前些日子那般无聊寂寞,手上拿着一本名为《仙山情事》的古书,幼时的小长嫣倒是读得些许诗词,施惠多方不算学富五车,不比自小便跟着夏寰歆又当书童又当侍女的依蕊那般秀外慧中,反倒无意多了几丝温婉风情。
看着这位坐在红纹木阚上的妙龄女子,曼妙娉婷不失清丽文雅,隐落尘瞄了一眼她手上的书籍,不是那本《驭马术》。
依蕊送来的几本书都经过乖巧的打理,罗列整齐,爱屋及乌的同时又因人而异,那本隐落尘给她的《驭马术》却被随意的丢在一边,书鞘没有任何翻动抽出的痕迹。可见南长嫣对他的冷漠已经极致入微,但她并没有傻到胆敢糟蹋这本装潢精致的奇书。反倒是手中的《仙山情事》显得更为破落一些。
自第一次见面时对自己的温柔,到此时对他的畏惧,她不认为这次会有好的下场。看了一眼这个曾对她使用卑鄙手段的男人,南长嫣的目光有些无力,只得故作镇定的看着书。
隐落尘慢慢坐在她的身边,观察着她的举动。
南长嫣兀自从书中抽出一支扁平细长的发簪,迎着不算敞亮的午后光线发出微芒,那是她用来记录副页的书签,南长嫣把注意力放在书上,依旧平淡的表情似是看不出任何心思,但这并不会让隐落尘黔驴技穷,习武练道多年,瞥一眼都能知道气机,何况是会说话的眼睛。
书中的剧情吸引了她全部的精力,也是得以保持镇定的原因,那日一事,南长嫣确实被吓坏了。
隐落尘稍稍侧首,瞧见了故事内容。
翻到的这页是新的章节,隐落尘看过这段儿,篇幅颇多,大概内容,讲述了一位修道人与一位风尘女的情事:
第一次山下桥上的萍水相逢,儿郎被姑娘逗弄的极为尴尬。
姑娘冰雪聪明,儿郎呆傻耿直。
她哀怨尘世薄情,如一季春花秋零般于心中匆匆而过。
儿郎得见此般凄美芳容,想起于尘世中擦肩而过的一位老者,听过他随口道来的故事,依稀记得最后几句。
他口中喃喃,姑娘听不真切,只明了最后一句,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姑娘只当他又是个薄情花痴。
多年后,姑娘变成了老妇,风烛残年。
她再过此桥,忽闻四下传来阵阵灵音,惊慌失措寻觅不及,只得注耳聆听:
我愿化身石桥
受五百年风吹
五百年日晒
五百年雨打
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只不过仅此一生,老妇已不再是少女。
隐落尘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时不时看向那张凄美容颜,表情还是那般平淡如水。
她闪烁的目光令隐落尘会意,她的内心极为触动。
看她紧忙伸手再翻,已无后续。
但故事于她心中并未结束,臆想久了,渐渐怜眸湿润。
如此多愁善感,且平凡普通的姑娘。
隐落尘注目半晌,那双眼睛似是没有窗棂,让他得以进入她的心灵。
南长嫣已经深深陷入刚才的故事当中,终将回过思绪,眼神怅然若失。
对于这个既看不懂书又萋萋婉婉无法自拔的南长嫣,隐落尘给予足够的耐心与善待,温柔说道:“这个故事还没完。”
二人似是习惯了眼神交流。
南长嫣转首看向他的眼神少了几分冷漠,眼眸轻微晃动。
本想简单解释此书深意却也怕她听不进去,隐落尘只得说道:“老妇死后,经此因缘,转世皆从此桥经过,听闻那番灵音。”
南长嫣的目光开始闪动。
那位姑娘的容颜于每一世变幻,于每一世听闻,又于每一世忘记。
石桥何止等了五百年?
每一次相遇,便愈加缘深。
终有一世,姑娘不再为人,投为牲畜,常于石桥伫立。
那一世,修道儿郎终得情劫已过,有感凡尘心念无常,悟道得化,此心无杂念,只为救得那位姑娘与他人脱离苦欲。
隐落尘说完,早已看见南长嫣眼神复杂,此事已超离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此《仙山情事》,依蕊读得热闹,南长嫣看着凄婉,隐落尘悟得门道。
隐落尘也有感触,说道:“此书点睛,谓有情无恋尚未及慕,整体文风皆俱哀婉,若久读沉溺其中,恐伤及脾肺。”
南长嫣作为江雨花魁,红伶招老鸨自是不敢怠慢她的药膳,倒不是身体有恙,只是常年深陷思亲忧虑,脾肺气机早已衰弱,经不得大的情绪变化,好在事无绝对,思无极细,她的心力如何也比不上修道中人,常年来不曾多病,却令得娇弱身子骨成了一番美物。
从江雨来到戎业王府,又到这蜻宇轩台,经得几番折腾,近日身子都没缓得过来,再加上那日被吕公子施暴,身心几近崩溃,昨夜又经寒凉无人照顾,忍着难受以看书稍移心力,即便听他说此书伤身,却也不免沉迷。
隐落尘早知她身体欠佳,又听得她咳嗽几声,逼她开口说话让她知晓此今处境的心思便作罢,不由摇头。
这是她唯一能暂时忘却心绪的法子,哪怕是又入另一番情结。
隐落尘道:“不说话无妨。”说着,拦腰把她抱起,不搭理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向内屋绣榻走去。
待得她躺在床上,隐落尘看着她的眼神,说道:“养好身子,改日再为我舞剑。”
隐落尘四下看了看,只得再将她的娇躯往里移去,复次于床上盘膝而坐,手上多了那颗玉蚌髓珠,轻轻放在床头。
南长嫣何曾得见此般华美宝物,心中好奇,却也不敢伸手拿来观摩,只得侧首注目看去。
隐落尘察觉她的举动,见多了奇女子,这南长嫣倒是少了几分没理由的古怪情愫,即便不堪命运把她变成这般,也是迫得无奈。除了天生的容颜之外,多了不少平凡姑娘该有的随尘入世,又何曾谈的上精雕玉琢?
隐落尘这般做法显得有些破天荒,此时的心情怕是连他自己都惊讶不已,还真怕这只几经折腾的金丝雀活不过秋后,勉强算是照料有加,一日二餐食早过,待得她于夜晚方醒,吩咐下人热了些清粥小菜,瞪了一眼才见她张开小嘴儿吃上几口。看着她慢吞吞有所顾忌的模样,并未说话,再次用眼神逼她把粥吃完。
隐落尘没有离开的意思,使得南长嫣有些许安心,她并不呆傻,虽是心中抱有疑惑,但看他为自己做的这些,至少不认为会再次受他伤害。
南长嫣已无睡意,坐在榻上一直盯着身前这个男人,随后她的手被拉去,隐落尘感觉温热不少,便让她拿着那颗玉蚌髓珠,丝丝灵气渐渐涌入她的全身,她心中惊讶,身心舒适许多。
南长嫣不见他有何解释,终究熬困了于深夜迷糊睡去,一夜无话,早有下人端着各类晨侍物品于门外相候,经得允许方才步入,一眼便看到公子和那位姑娘类似起床的景象。
隐落尘是一夜盘膝修定,神清气爽,二人吃过早食,隐落尘方才说道:“那本《驭马术》可比那《仙山情事》来的有趣,除了记载各类神驹来历之外,还有各类引人入胜的故事。”
南长嫣把目光放在那本《驭马术》上。
往来佳人再多娇,只用漂亮的辞藻来形容都会腻烦,何况是生来难改的容颜?天下所有花街的头牌,仅是好看而无特点的脸蛋儿就和烟花绽放一般转瞬即逝,好景不长。
能得到红伶招头牌的殊荣,姿色定是超然,否则也不会拥有与皮肉活儿天差地别的待遇,何况是处子之身只有一夜值钱的淸倌儿了。若是能被评为满城竞相追捧的花魁,那除了闭月羞花之颜,及卓越多姿的身段儿之外,气质则显得更加重要,竞选评比的激烈程度不比擂台会武差到哪去。
南长嫣便是江雨的新晋花魁,要说这气质确实没有皮囊那般好琢磨,世间各行学问不分贵贱,大如天地深似汪洋,别看这区区《驭马术》,听得名字该是与马有关,但此书并不简单,不向其他寥寥概括敷衍了事,能被列为阴阳绝学的修道奇书,自然有着奇异之处。隐落尘三千取一的做法并不是虎头蛇尾,而是浅尝辄止取其精髓,这在武道上同样适用。
区区凡人穷极一生能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