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不如天算。
战争总是这样的。哪怕已经精确到光子级的星际战争,具体到某个个体生命时,也是个随机变量。
话说,林某也研读过关于变量的科普读物。
周匝则是出于乱世聪明人的本能,大概已经发现如今还是躲着好吧?
但这唱曲的孩子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跟林某现在这具身子应该差不多大吧?他是怎么沦落到如今的生活?他有什么故事?
林某想着。外头的喊杀声,似乎在一个世界之外,耳边的呼吸则越来越清晰了。
原来他跟那孩子虽然从两个方向钻进了不同的洞隙,但是洞隙里面倒隔得挺近的,当中还有缝隙相联,以至于那孩子的呼吸声,林某都能听得见。
林某心中一动,声音压得极低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之低,连另一个洞里的周匝都听不见,更别说外头的士兵了——如果有士兵来的话。
那孩子仍然静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被吓到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好一会,当林某都担心他会不会憋死的时候,他方轻声道:“眉娘。”
声音极清甜,是比林某更好听些。赛张飞曾经嘲笑林某的嗓子不够好,倒不是白白贬低他。林某这身子的声线,本不够一流。
面前这孩子的音色却是拔尖儿的。
若在林某的时候,这样的嗓音,怕不已经被包装成童星了。
现在却要被送去让变态享受,还要自己求生碰运气。
林某不是不感慨,且奇问:“原来你是女孩子?”
他以为徐知训的心态,应该只喜欢男孩,至于那次硬做海棠,是猎奇偶一为之,又有政治的刺激在里面,不可相提并论。
那孩子以气声答道:“我不是女孩。”怕人听见,低得几不可闻,在石缝间袅绕,倒越发的荡气回肠。
林某愣了愣:“娘,是娘子的娘?”
孩子道:“是。眉,是眉毛的眉。师父说我唱女角好,给我取个旦角名字。”
林某明白了,问:“你原来叫什么?”
孩子还未回答,外头杀声又近了,唬得假山石里一片死寂,连虫声都无,听那杀声又漠漠地远了。
好一会儿,假山石这边像被人遗忘了般。
林某听见缝隙中似轻风跌了一步进来,激出一声微叹:“我原来没有名字。自己找食物,人家随便叫我什么。后来,师父收留我,就叫我眉娘了。”
这时本是不说话最保险,但林某是艺高人胆大、又兼好奇,便没锁住嘴,也知那孩子毕竟是孩子,躲在这里久了,也是怕了,斗胆说话,是要壮胆的。
他就柔声陪那孩子说下去:“你可想改名字?”
孩子“嗤”的一声:“这性命都不知能不能保全——”
林某问:“这次逃出去的话,用自己喜欢的名字生活,好不好?”
有了指望,躲起来就更能沉得住气了。
孩子沉默片时,道:“我没有喜欢的名字。”
“或者就照原来的音来取字,听起来也习惯一点,譬如姓梅,梅花的梅,”林某随口支招,“叫梅生。梅花香里生卿卿。或者梅卿。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化作春泥更护花。以后怎么生长,都是自己的事了。从前的生活还在,化为泥土,化为根,但向着阳光生长、开花,才是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生活。”
这本是他想开导徐知训的话,可惜徐知训,不配听。
那孩子骇笑:“你叫什么,你几岁?”
林某讪讪:“林阿大。跟你差不多大罢。”
那孩子笑道:“你是我什么人,就替我取名字?”
笑得这样轻,似乎不是生气,但林某忽然就脸红了。
外头喧哗声猛然又近。
这次可以清晰地听道:“姨娘重伤了!姨娘伤了!”
又有硃瑾的声音沉喝道:“慌什么?抬去上药!”
声音过去,渐渐的,这里又静了。
静成这个样子,房间里的混战,一定已经结束了。
假山石里的三人出来,各自收紧了细软,一言不发的逃跑。
都知道这是逃跑的最好时机了。
林某忽然心里暗“呵”一声,几乎顾不上是在逃生路上,要顿住了脚步。
面前,朦朦轻寒春光里,一树高大早梅,开得灼灼其华。
那唱曲的孩子定住脚步,抬着望着淡白天底印下的繁花,忽道:“梅生——”回过头来,对林某道:“我活了。我要叫梅生!”
脸上全是灰污,妆早花了,但那双眼睛,如此灿然明亮,似污潭里捧出的星辰,令林某张开口来,不能发一言。
从此之后,直到很久以后,不管多少人再怎么夸林某生得美,林某都不往心里去。
他心里的美人,从此只有梅生。只有那双新生的眼睛。是宇宙的最初与最终。
梅生熟稔门道,带着路,他们跑了。
赛张飞师徒就等在外头,接应了他们,立刻往城外去。
他们刚出硃府,硃府就戒严了。
他们刚出广陵,广陵就戒严了。
听说硃瑾作乱、听说徐温作乱。
渐渐的,只听说硃瑾作乱了。
听说徐知训要奸污硃府妻妾、听说硃瑾要弑吴主。
渐渐的,只听说硃瑾要弑吴主了。
硃瑾身上的污名,就是徐氏掌的权。
终是徐温控制了局势。
林某请周匝、赛张飞一起密议。
他开门见山道:“硃瑾不可能弑吴主。”
周匝点头。
“我想他应该是杀了徐知训后,就去告诉吴隆演,让吴隆演与徐氏宣战。”林某道,“对他来说,他早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吴隆演忌惮徐氏,所以他先除了徐知训之后,既可给吴隆演壮胆,也是逼得吴隆演不得不表态。但他没有想到,吴隆演没有胆子,再逼也没有。而徐氏在吴国声望普遍还不错,以至于四野也没有什么人能帮助硃瑾。硃瑾上没有主君令箭,下没有百姓声援,各路军将都按兵不动,连刘信都不会为他出头。他只能死了。”
赛张飞在桌子上一拍,问梅生:“茶呢?”
梅生原在做茶,听得迷了,手底停了,被赛张飞吓得一抖,眼睛忽闪一下,倒像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