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到傍晚，柳乘整张脸都是黑的。
苏弈沉浸在九儿姑娘的死去当中，依然沉默颓唐，柳乘和他说话也不理人。
合欢宗的姑娘们有事没事，便偷偷对着柳乘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但看那一双双惊讶古怪的目光，想来也没啥好事。
就连加藤鹰，在许大川第二次当众搂住柳乘之后，也似乎在刻意与其拉开距离……
最要命的，自然还是苏茗。她板着脸也不说话，就这么远远抱剑站在一边，见柳乘望过来，顿时杏眼怒瞪，似乎还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瞪死你，瞪死你，瞪死你……
瞪得柳乘抱着脑袋落荒而逃。
夜幕渐浓，众人将干粮清水等物早已摆放在仙舟之旁，只等许大川将符鸢上移下来的小型聚灵阵，反转接到仙舟底部，便会直接登舟。
按照许大川的描述，符鸢的聚灵阵功效实在太低，哪怕用“阵头反转”这招绝技，撑破天也不过是能让“天诛”这艘浮空仙舟飞行几个时辰。
当然，仙舟行速惊人，若是单单飞出方圆千里、被这幽冥鬼气所笼罩的云州郡，一两个时辰也就够了。
“许天机师，你倒是能不能快点？”
在一旁持着灯笼照明的苏淳，臭着整张脸催促。
他就没见过磨叽得像许大川这样的人，你说光是卸下片旋木，他便要小心得先细细擦拭，搞得像是给心爱的女子梳头似的！
这不，一个多时辰了，许大川才堪堪拆卸完仙舟底部的挡板，露出块一尺来方、平正镶嵌的玉板来，上面满是古怪的阴蚀纹路，看得伸长脖子好奇张望的柳乘看花了眼睛。
这就是那什么聚灵阵？
柳乘看得暗暗惊奇，这白玉板看上去也平平无奇，偏偏刻上这些古怪纹路之后，硬是给人一种玄奥莫测的神秘之感来。
在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许大川深深吸气，小心捧起身侧一块巴掌大漆黑皮革，上面依旧满是古怪的纹路，看其模样，与仙舟底下玉板上的纹路尤为相似。
果然，仙舟才是高级货啊，阵纹都是刻在玉板上，而符鸢却只用一片皮革来充数……
柳乘有些恍然，难怪许大川对这仙舟如此宝贝，恐怕不单单是因为在上面生活了几十年吧？
只见半跪在仙舟前的许大川，凑到灯下细细观察那片漆黑皮革，随即点点头，请求似的扫视众人一眼。
“那，那我就动手呐？”
“你倒是动手啊！”
见他如此磨叽，苏淳差点没直接把手上的灯笼给砸过去。可惜许大川如今认定了这堆人里的话事人是红莲，是以任由苏淳嚷嚷，他也装作没看到。
直到看到红莲娇笑点头，他才乐呵呵地小心将皮革翻了个面，小心蒙在仙舟的玉板上。
“开！”
他手掐天机师特有的驱物法诀，眼神一凝，整个人顿时有种肃穆浩然的气势。那张被烟熏火燎的微胖脸庞，落在众人眼中，也似乎变得别有一番魅力。
急促的喝令声落下，漆黑皮革幽幽亮起点点斑驳亮光，片刻之后，亮光汇聚成条条明线，哪怕在皮革这巴掌大小的天地间，竟然也能给人一种仰视无垠星河的浩瀚之感！
柳乘看得格外专注，在那片明线汇聚成片光的海洋之时，他的呼吸都下意识粗重了起来。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想到前世里一时兴趣来潮，上网自学了几个月的单片机，他越看越觉皮革所刻的聚灵阵上的亮线，活活就是块线路板啊！
虽然此时心痒难耐，他也不好打断许大川，只得压下激动的心情，等以后有空再详细问问他了。
轰！
聚灵阵发出剧烈的白芒波动，许大川眼疾手快，飞速将一枚中品灵石准确插入玉板旁边的凹槽内。
一时间，众人下意识都屏住了呼吸，紧张万分地注视聚灵阵的种种动静。
成败，在此一举！
“咔嚓。”
一声物体碎裂的闷响自船舱内传出，众人面面相觑，柳乘也不由得心里一沉。
还是失败了么？
无力之感自心头泛起，正当他有些失落之时，却见许大川面容一呆，随即变得狂喜不已。
他手舞足蹈，咧嘴大笑，眼看又要冲上来搂住柳乘。后者见势不妙，嗖地一下跑到了苏茗身后。
顿时，场中三人都尴尬无比。
许大川讪讪放下张开的手臂，在少女那冰冷得足以冻死人的目光逼视下，焉了吧唧地低头便走。柳乘松了口气，正要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走开，岂料脚尖猛地一痛，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哼。”
苏茗小仇得报，背着手欣然走向仙舟的入口前，先前那声“咔嚓”，便是仙舟的内门打开了。
“别怕脏，赶紧进去！”
合欢宗的姑娘们刚一将小脑袋探进仙舟里，立即就啊了一声飞快缩回，红莲黑着脸扫了她们一眼，探身一瞧，也不由得朱唇抽动。
脏，实在太脏！
干涸的血迹，泼洒的茶渣，还有满地的灰尘碎屑……站在仙舟之内，许大川与柳乘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当日诛灭海穆耶时，与“天诛”同坠的情景。
患难之交的男人友情，尽在微微一笑中。
红袖有心抬袖拂去船舱内的杂物，可一时间也不知到底哪个东西是仙舟本来的零件，只得屈尊召出朵小巧的红莲，自己黑着脸盘膝而坐。
至于其他人，自然就没这待遇了。
一众女眷各自铺上软锦，合欢宗一侧，苏茗冷冷单坐一侧，剩下的苏淳等人也不挑剔，随意找了个空地便一屁股坐下。
这仙舟从外表上看也不过一丈来长，谁料装进差不多二十人之后，竟然也不会显得拥挤，柳乘左看右瞧，对天机阁的本事不由得暗暗称奇。
“那我启动了哈。”
见众人都坐定，坐在船舱首部的许大川咽了咽口水，颇为紧张地搬动了脚边的一道手阀。
“哐当哐当哐当……”
顿时间，仙舟周身发出一阵痛苦的晃动声响，仿佛像是个垂暮老人在不住咳嗽，船舱内更是排山倒海，众人如同下锅的饺子一般，不由自主地滚来滚去。
没想到仙舟的反应如今激烈，许大川一时间也慌了神，在前头高声嚷嚷：“别怕别怕，这是正常反应！”
可看他那吓成猪肝色的脸，也能猜到这反应并不正常。
盘膝稳坐在莲台上的红莲皱眉睁眼，抬袖一拂。
顿时间，一股无形的大力仿佛束带一般，将众人各自牢牢禁锢在原地，合欢宗女弟子们顿时眼冒小星星，崇拜无比地偷偷看着她们的太上长老。
但是，柳乘的处境便有些尴尬了。
也不知是红莲的有意无意，当仙舟启动升空那刻，船舱一晃，他措不及防地滚到斜对面，然后双手便胡乱抱住了条东西。
虽然手感有些古怪，那时太过慌乱，他也没在意；待到红莲出手定住众人之后，柳乘这才感觉不对劲。
我滴妈呀！咋还抱住人家小腿了呢？！
尴尬地盯着手弯里苏茗那素裙下的修长小腿，一时间，柳乘浑身僵硬，甚至都没发现头顶那两道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
“放手！”
尽管眼中杀气腾腾，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柳乘抱着小腿，少女也不由得羞红了脸，使劲抽动右腿想要脱离柳乘的“咸猪手”，奈何人家灵台境修士布下的禁锢，岂是她一个炼气境低阶修士所能挣脱得了的？
她压低嗓音说完，白皙的耳垂顿时鲜红欲滴。
柳乘此时也很蛋疼。他眼下的姿势处于半跪状态，双手还死死搂住人家姑娘的小腿不放，怎么看，都像是做错了事，在哭着喊着在求人家原谅似的……
要是苏茗不说话，他还能继续装傻充愣……结果人家姑娘一开口，他的老脸顿时就挂不住了。
心头有气，他梗着脖子也不看苏茗，偏头道：“你以为我想抱啊？”
“混蛋！放不放手？”
苏茗咬牙切齿。
“哇，你居然还有腿毛！”
柳乘瞪着眼睛大惊小怪道。
“噗嗤！”
这声嚷嚷太过大声，原本对两人视而不见的众人顿时都有些绷不住了，合欢宗诸人都在偷笑，苏弈木然摇头，苏淳黑着脸背过身去，眼下人在屋檐下，他也不好多说。
红莲嘴角微勾，不动声色地又将禁锢两人的力道，特意加大了几分……
这样一来，脸庞滚烫的两人反倒不好再闹起来，却没发觉相互间挨得更近了。
“柳乘！你给我说清楚，人家，人家哪里有腿毛！”
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苏茗装作闭上眼睛，声如蚊呐。两人此时离得极近，她知道这混蛋肯定能听到。
掌心传来的滑腻温润感告诉柳乘，苏茗自然是没有腿毛的……
此时船舱内光线一暗，变得灰蒙蒙一片，柳乘没有回答少女那气哼哼的质问，将目光投向了船窗之外。
无穷无尽的幽冥鬼气仿佛遮天阴霾，一团又一团的灰蒙迎面撞来，压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透过鬼气那稀疏的缝隙，他隐约看到了脚下后方那座小城，远远的，像是只破旧的火材盒似的。
往日的点滴一一浮上心间，仿佛一个破碎掉的温馨梦境，柳乘鼻尖一酸，默默闭上眼。
别了，青阳。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