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之前为爷爷彻夜守棺的经验,叶昊终于强忍着两腿的僵直,顺利地站了起来,同时还保持了脸色的平静,心里却早已是如临大敌。
阴无忌,面容五十多岁,身量中等,满身肥肉,双眼不大,但眼神锐利,如同两把钢矛,直刺人心,叶昊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对方却正满面笑容地冲他点头,让叶昊又不好意思立刻收回目光,这种感觉让他分外不舒服,就像有人用钢刀架到脖子上却又冲你微笑让你不要害怕,而你却偏偏还只能接受对方的善意。
恩威并施!
叶昊想到了这个词,当然也是爷爷曾经告诉过他的。不过,在爷爷的语境中,这个词只是说一种态度或手段,完全跟长相神情没有关系,但眼前这位特使,却已经将这种手段完整地融入了他的一举一动。
不容叶昊多想,那位特使已经开口了,声音依然如同洪钟,有一种特殊的韵律,不难听,但更有力:
“叶昊?”
不待叶昊回答,就接着自顾地说道:
“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坚持整整两个时辰!说,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此言一出,正满脸陪笑站在下首的老村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被凝固了,如同开花的牛粪尴尬地立在尘土中。
阴无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煞气,脸上的神情却更加温柔了,让人觉得必须对他说点什么,否则自己心里都会过意不去。
妖怪!
叶昊看来,这位特使太奇怪了,简直是可以边哭边笑,完全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爷爷说,事出反常必为妖!
那这位特使,岂不是又妖又怪么!
“特使大人,您像我这么小的时候,没有整夜守过棺么?”
叶昊不喜欢跟妖怪打交道,因为人很难摸清楚妖怪的想法,所以,他只能不管特使大人的想法。
“大胆!”
“放肆!”
“找死!”
“跪下!”
特使身后的一众黑衣人,尽皆怒目而视,大声呵斥,手扶兵刃,尽职尽责地制造着气氛。
“呵呵,那你的意思,刚刚你是在为本特使守棺喽?真是个好孩子啊!”阴无忌却没有丝毫要生气的样子,抬手制止了下属的喧闹,笑眯眯地看着叶昊,如同在逗弄自家的孩子。
见此情形,老村长张了张嘴,却又保持了沉默。
“特使大人说笑了。您老人家是要成仙的,怎么可能跟我们俗人一般需要经历死亡呢!您这样说,可是冤枉了小子的一番心意了!”
阴无忌见眼前的小孩子说的有趣,忍不住问道:“哦?本特使怎么就冤枉你的心意了呢?”
叶昊先是向着老村长,长身作了一揖,然后才面色一正,恭敬答道:“村长爷爷说,一切要全凭特使大人作主,说跪自然就要跪着,不管有什么情况发生。村长爷爷说,守棺守的是孝,守令守的是敬!小子识浅,不知坚持跪着有何过错,还请大人不吝指教!”
这番话,自然不是老村长所说,不过倒是平日里,爷爷所教,此时叶昊张冠李戴给了老村长,倒也无人质疑。
阴无忌面色一变,收起了所有的笑容,白净的面皮挂起寒霜,两只圆眼陡然收紧,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叶昊,半晌无语。叶昊虽则心中忐忑,但他知道,主动权并不在自己手中,除了平静地等待,生起任何情绪都是无用,是以,他只是如一泓清泉,静静地等待着。
在场所有人,都注视着特使阴无忌,各怀心思,却都默契地,没有人作出任何表示,与叶昊一样,静静等待着,广场上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是人人都知道,宁静之下恐怕就是暴发!
“哈哈哈!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子!”
突然,阴无忌双手伸展到体侧,暴发出一阵高亢的大笑,走近叶昊身侧三步之内,一板一眼地开口道:“你不按常理出招,本特使今天也要出一奇招!现在,本特使不但要你这守敬,还要你的守孝!你可有意见?”
老村长眼中精光一闪,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旱烟杆。
叶昊茫然无措,不解地望着老村长,投以求助的目光,他确实没明白,阴无忌这是闹得哪一出。
“特使大人,您老人家身份尊贵,这孩子当然要守敬若守孝,他自然不能有什么意见。”老村长手提烟杆,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在叶昊看来,这老家伙笑的太假,也不打躬也不作揖,根本就毫无敬意,完全是不把嘴里“尊贵的特使大人”放在眼里。
老村长抬头看看天色,慢慢吧嗒一口烟,眯着眼睛说道:“特使大人,我们也有十年未曾见面了,您老人家还是风采依旧,而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快入土喽!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还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您说呢?所以,我比大人您更珍惜,眼前的机会啊!”
叶昊不理解,之前还对阴无忌毕恭毕敬的老村长,怎么转眼间,就换了一副淡然的姿态,而且说得话,完全让人听不明白。
特使大人,也不再提守敬与守孝的问题,只是微笑着,频频点头,似乎完全听得明白老村长的这番感叹,这奇怪的交流,让叶昊大感好奇。
老村长用烟杆指了指广场,眼睛眯得更深更细了,皱纹也更密更多了:“江家屯,参加选拔的孩子,原本有四十九人,可惜昨天夜里的第一关,就淘汰掉二十九人,这比例可远比十年前高了太多。也许啊,是老夫太老了,越来越像鬼了,也越来越吓人了!”
叶昊心道,果然如此,这老鬼真是阴险,竟然扮鬼吓人,还当成考验。
“人吓人,吓死人嘛!看来老村长,标准提高了!呵呵,本特使很高兴!”这次,阴无忌开口了,但叶昊还是听不懂,不知道老村长标准提高何以让他高兴呢。
“有时候高兴得太早了,可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今天总是要让大人高兴才对啊!”老村长说着话,若有深意地看了叶昊一眼,继续道:“说实话,老夫万万没有料到,这特使竟然会是你阴无忌!打了老夫一个措手不及啊!一来就用上了如此霸道的手段!老夫精挑细选的二十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了五个!看来老夫的标准,还是不够高啊!”
叶昊此时才发现,整个广场上,之前整齐的两排人,现在大多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生死不知,顾大夫妇此时正跪坐在地上,抱着顾大牛在捣鼓,但那傻大个浑身是血,始终没有反应。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顾大牛怎么会受伤呢?
正在叶昊疑惑之际,老村长已经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真没想到啊,你为了这件事,竟然这么上心,把【瞒天过海大阵】都用上了,这可是……特使大人,实在是太看得起老夫,也太看得起这些孩子了!可惜,他们大多福缘浅薄,究竟是享受不得这等大缘法啊!哎,这神魂之伤,恐怕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真是造孽,造孽啊……”
听了老村长这煽情的述说,再看看那些昏迷不醒,一动不动的孩子们,任是一群黑衣人见惯了生死,也难免在一刹那间,生出些许不忍之意。
“大牛,大牛,你倒是睁睁眼啊!跟老娘说说话啊!”
眼见得用尽各种办法,自家儿子还是死了一般,平时一向强悍的顾大嫂子,此时也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抱着顾大牛的头,使劲地摇晃,急得手都打哆嗦。
“儿啊!……你先慢走!老娘现在就替你报仇!当家的,跟我上!”
顾大虎目含泪,一言不发,伸手脱下外袍,小心地盖到顾大牛身上,煞白着脸膛,轻轻抽出腰间的杀猪刀,轻抚三下,刀交左手,踏前三步,伸手将自家婆娘拦到身后,也不回头却温柔说道:“阿花,这次让俺来!你看好咱儿子!”
在叶昊的印象中,顾大叔虽然经常帮人杀猪宰牛,可身上却全无半点煞气,一向沉默寡言,老实巴交,任劳任怨,在顾大嫂子面前,从来都是个受气包、应声虫,顾大嫂子骂他最多的就是“没卵蛋的夯货”,这种是个男人就受不了的折辱,他却从不当回事。
更为重要的是,顾大牛从来不把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损就损,顾大也从不生气,只是默默承受。
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此时竟然提着刀,冲到了前面,把平日里母老虎般的婆娘,护到了身后,而且身上升腾起,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强大压迫感!
“阴无忌,还我儿子命来!”
顾大神情冷冽,平静得如同万年寒冰,一字一步,寒气逼人,他身后的青石板,在正午的太阳光下,冒出丝丝凉气,不断发出咔嚓声,如同地狱中无数恶鬼在磨牙作响……
“呵呵,顾太平,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叛徒,终于肯现身了!”
阴无忌原地不动,也不作势,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