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已过，白露将至，一场连绵的秋雨宣告了夏天的终结。
这场雨从一开始就下出了季节的变换。傍晚时分，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半小时后，老天爷从痛哭变成了抽泣。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
“啪嗒，啪嗒······”雨滴打在阳台外的空调机上，如同更漏敲击在孤独的人的心房上。
第二日的午后，雨停了两个小时，太阳微微一露脸，便又远远躲开。
下班了，我走出办公楼，朦朦胧胧的雨雾扑在人脸上，一阵清凉。我没有心思吃饭，便沿着熟悉的盲道走在这大街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多数人因这雨雾躲在了家中，街道上冷清极了。我微微闭着眼睛，一心一意走在盲道上，冷清的感觉更甚。
我喜欢这静谧，弥漫着夜色的静谧。逃离了“雨打空调”的“现代闺怨”，我喜欢一个人走在这雨夜的静谧里。
在这朦朦胧胧的雨雾里，走上一个晚上，身上也不过是凉凉的湿意。若是细密的雨丝，不消半个小时，整个人便会浑身湿透。
那一晚走得比往常稍远些，返回的路上，雨雾成了雨丝，我想起之前和高帅暴雨中出来送伞的旧事，忍不住想：若是此时，有一位姑娘，撑一把伞给我，那么我将会在她的伞下躲一辈子。
回到宿舍，冲个热水澡，还是阻止不了感冒的来临。但感冒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我雨中漫步，每次晚上出门，我依然总是忘记带上一把伞，却没有忘记带上一件旧事。
我习惯半闭着眼睛走在盲道上，将脑海里的旧事放在紧闭的嘴巴里来回咀嚼。直到味道太过辛辣呛得人眼泪直流或是过于寡淡无味时，才抬起头看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来往的车辆与街边的景色。
这座城市不大，一条江穿城而过，江上有三座桥。第一座桥，公路铁路两用，建造时间最长，称之为一桥。第二座桥仅仅允许汽车和行人通行，不过气派了许多，称之为二桥。三桥已经建成通车，只是因为桥中段半米宽的间隙而没有通过验收。
每晚我从二桥过江，从一桥返回。
“轰隆轰隆······”在一桥上走动时，偶尔会遇到火车驶过。那时桥上的行人都能感到整个桥面在晃动，眼见着身边的路灯来回摇摆不定。每次看到都会有一阵晕眩向我袭来，这让我颤抖着双腿竭力往人行道中间挪去。
这一晚，幸运地没有遇到火车过桥，我走在人行道上，大着胆子侧身低头看下方江面，波动的水面上下起伏着映入眼底，这让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栽。高高的栏杆顶住了我的胸口，我急忙后撤，双手抚胸，深深吸了一口湿湿凉凉的空气，双肩前后耸了三四下，缓缓吐出，这才安抚住不受控制的身体。
“阿嚏！阿嚏！阿嚏！”我一连串地打了三个喷嚏。
是谁又想我了吗？
“师傅，让一下。师傅！让一下！”身后传来喊声。听到“师傅”的称呼，从紧张中回过神来的我潜意识里认为那人不是喊我的，我自我感觉仍是一个年轻小伙，怎么当得起师傅这一称呼。
接连的喊声让我回头一看，一辆自行车已迫近眼前。我赶忙向左撤身，她自行车把向右打了一下，人车相错而过。只不过车后座驮着的装满了矿泉水瓶的垃圾袋子擦到了我的右腰。
一片“咔咔”的声响中，我听到了骑车人的轻声道谢。
“谢谢。”
我静静地在她身后看着，看她窘迫生活中的背影。突然感到手掌心有些刺痛，借着桥上路灯昏黄的光线，我在掌心里看到些许红刺。
那栏杆顶部巴掌大的方台上凸刻着一个五角星，所涂的红漆早已龟裂开来，留下了风吹不落的斑驳。刚才短暂却有力的接触使得些许粘在了我的胸口，然后在我抚胸时刺在了掌心。
剔除掌心的红刺，我一步一晃走过桥，向着灰褐的朦胧夜色中走去。就算是借着路灯，十米开外，仍是人物难辨，但是声音却传得格外清晰。
“良品铺子所有坚果类八五折降价销售，优惠多多······”一大串广告词麻溜地从她口中蹿出，钻入我的耳朵。我向着声音走去，雨雾朦胧中我并没有捕捉到一个清晰的身影。
我又走近几步，终于看到一个姑娘左手拿着小话筒放在下巴处，正有节奏地喊着广告词。
“良品铺子所有坚果类八五折······”说到此处，她发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噗嗤”一声笑了。剩下的词，她咽进了肚子里。看到她“噗嗤”笑了，我也笑了。
彼此笑过之后，她故作严肃，又背起了她那长长的广告语。我也向左转半个身位继续向前走去。
“良品铺子所有坚果类······”她的声音在我右后方响起。
瘦瘦的脸颊，颧骨稍突，圆圆的小眼睛，几乎圆到没有眼角。与其同心的眼珠泛着黑亮的光泽。声音不够清脆，又谈不上圆润，却让人听着舒服。
她笑了，我也笑了。
我没懂她笑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持续的注视而羞涩；她也没懂我笑什么，绝不是因为她神情姿态滑稽或是口中的广告词有趣。但是她笑了，我也笑了。
我向前走着，听着她越来越弱，不够清脆又谈不上圆润的声音，想着她那圆到几乎没有眼角的小眼睛，还有那泛着黑亮光泽的眼珠，我笑了。
那是她的生活，这是我的生活。我们不过是真正地在彼此的生活中一闪而过，我们根本感受不到彼此的欢乐与悲愁，但我们都笑了。这一刻的笑仅仅是因为处于不同生活状态的我们在此时此地相遇又相视而已。
这也好那也好，亦或，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不过是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前进路，是我每晚必走的一条南北向的街道。
从那家良品铺子向左一拐，就进入了前进路。沿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火车站。在这条路的中段，将会看到奇怪的一幕。道路左侧全部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道路右侧则是相对低矮的六层破旧居民楼。
在八十年代，这条街道因靠近铁路而成为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清一色气派的六层居民楼。可惜的是，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拆迁只走到了道路左侧。曾经的楼王不甘心退居舞台上光线暗淡的一角，却被历史索性抛弃，直接从舞台上被赶了下来。
那就堕落吧，那就沉沦吧，反正另一侧的灯火辉煌也照不亮这一侧的黑暗肮脏。
这一排临街的门面没有开一盏灯。卷帘门开着，每一间黑暗中的屋内，几位大姑娘小媳妇或坐或躺，玩着手机。每一家门口的老鸨们都会对孤身一人路过的男子低声说着什么。
有趣的是，听到招揽的过路男人们脚步并不会停下，他们总是边走边扭回头看一眼屋内的情形。待看清时他们已向前走了两三步，然后又犹犹豫豫地继续走六七步并频频回头看上个三两次，若是此时还不能干脆地迈开大步迅速离开，那么他们将会陡然折身隐秘地走进店内。
老鸨们从来不动手拉人，只是动动嘴皮子喊人来玩。这就像这条街道的另一侧，灯火辉煌的五星级酒店里的高级货色从来不主动加人微信一样，她们只在附近的人发布她们的联系方式，等着接受需要者的好友申请即可。
我之所以如此了解，是因为在某一次漫无目的地游荡中看到两帮女人“火拼”的情形之后对街道两侧进行了细致的观察。
那时的夜色还未深，有一个穿白色上衣的小伙子进了一家店后，立马又折身出来走进隔壁店，好像是听信了隔壁老鸨的大力宣传。
小伙子完事后蹒跚着走远。留下两家店的老鸨开始“据理力争”，其激烈与精彩程度要远远甚于寻常家庭主妇间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生的谩骂。随后文斗演变成了武斗。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也纷纷加入战斗。
战斗的双方人数相差无几，可是实力却相差悬殊。一方是主打低端市场的上流路线，全是腰肢细软弱柳扶风的娇小姑娘；另一方是主打低端市场的下流路线，全是生冷不忌十分泼辣的人妻少妇。
在下一位顾客来临之前，战斗便已经结束。战败的一方每人被赏三个耳光，然后看着战胜者在自家门前招揽潜在的顾客。
在街道对面看完整个过程的我忍不住叹息一声：
可怜的人呐，又何必伤害和你同样的可怜人呢？
我收回视线，接着看着身侧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偷偷摸摸地进出灯火辉煌的五星级大酒店。长叹一口气后，我转身沿着盲道向宿舍走去。
在黑暗的楼道里，我摸索着上楼，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
“吱哇”，防盗门年久待修，门轴需要涂油了。
黑暗的楼道里，声控灯亮了。在灯光刺入眼帘的那一刹那，我想明白了。
生活，是因为生活吧。
可怜的人某些时刻仍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和自己同样可怜的人，以及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夺得更多地生存资源，将这样或那样的生活维持下去，才能继续承受伤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