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将连日来沉浸于独处的我拉回群居社会之中。
娇娇在另一端嚎啕大哭。
在难以自已的哭泣声中,那番语无伦次的倾诉,我连简短的几个字都没有听清。
十来分钟后,哭声渐渐止住,断断续续地抽噎中,她不停地重复着:
“我快要崩溃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崩溃了!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
“我不准备考研了。”她给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情绪已趋于平稳,声音较为平静地说,“我要弃考。”
“呃,”我组织着语言,慢慢说道,“我没有考过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虑吧。”
考或不考,我不能为你做这个决定,哪怕推波助澜都不可以。
另一端沉默着。我没有得到回应,接着说道:
“以前我经常告诉自己,所有的坚持都有意义!”
说完,我狠心挂断了通话,留下时间让她自己考虑。
很多时候,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是否已经崩溃、是否坚持不了,需要我们真正思考的是,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应将自己的所有精力投入到事件本身,而不是过分关注处于事件之中的我们的状态、情绪或是其他。一旦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就算是联系万分紧密的他处,那么我们将无法把这件事做到自己的极致。
我看着这条编辑好的短信,犹豫着是否发送。手机突然又响起来电铃声。
是高帅,在离开后的第五十天,九月二十六号,他给我打了第一个电话。
“我10月6号举办婚礼。”他直接说。
“这么迅速?”我大吃了一惊。
“还行吧。”他平静甚至有些平淡地说。
我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口说道:
“这么说,国庆假期得在你那过喽?”
“拒不招待啊,正蜜月呢!”
“嘁!我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嘛!”
“你自己安排吧,觉得怎样舒服怎样来。两兄弟,不说别的。”
“知道了。”
挂断电话,我重新算算日子,只有十天时间了。
时间只经得起承受苦难、遭遇麻烦时那般数着秒过,看日历的话就格外经不起消磨了。我提前两天坐车去了他的家乡,我想亲身感受一座真正的历史文化名城。
刚下火车,不出我意料,手机收到高帅发来的一条短信:兄弟,哥哥了解你,知道你不愿意我来接你了,到了直接来家里。
确实,我不愿意他来接我,就像他辞职后一人偷偷离开不愿意我送别一样。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感觉太麻烦彼此,我们只是极力避免出现相视无言却又不得不寻找琐碎话题来打破沉默的场合。
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仍然默契十足。只是这并不让人欣喜,因为这难得的默契此时此刻于我是一种更深刻的孤独。
越是默契,孤独越是深刻。
在他离开时,我的那一通电话,也会给他带来同样的感触吧。
其实,我心底还是有些期待他能一意孤行前来接我。
或许,我们都需要几个不太了解自己的朋友。
走出车站,我一个人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这个城市的雾霾有些严重,这让我觉得这个城市有些脏。其实,每一个城市都有些肮脏,因为城市里总有某些人选择了肮脏地活着。
夜幕降临,我走进这座城市的一家“荤吧”,与清吧相反,在这家酒吧的舞池里,十块钱,你可以任意挑选一位从事某种特殊职业的姑娘跳上一曲。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游走你的双手。
我的这一位高挑且高冷的姑娘凭此养活了她的男友。
炫耀自己的功劳时,她兴致很高,歌曲结束之后还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他俩的合照,照片里的高大男生打扮得帅气阳光、气宇轩昂,只是旁边的女生有些畏葸、小心翼翼。
当然她还养活了自己,只不过,将别人养得人模狗样,却让自己活得像狗一样。
你外表再高冷又怎样,给谁看呢,生活嘛?
我一人躺在附近一家宾馆的床上,回想着跳舞时滑腻的手感,思考着这个问题,沉沉睡去之后,又再次醒来。
婚礼当天,并没有发生任何影视剧里常有的桥段,一切有序不紊稍显平淡沉闷地进行着。
高帅带着新娘子走过来,没有说什么客套的话,只是敬我一杯酒。
新娘子远谈不上惊艳漂亮,圆脸,大眼睛,大鼻头,大嘴巴。饱满的额头和肉眼泡为这副普通的容貌增色不少。抿嘴一笑,右侧脸颊上的深深酒窝更是让第一次见面的人觉得很是亲切、舒服。
我看得出高帅很满意,他安心的笑容很多,只是偶尔不经意间露出的呆滞表情一闪而过。闪婚,总是让旁人大发感慨,同样也会让身处其中的彼此心生恍惚。
我没有留下来闹洞房,向新婚夫妇辞行后,我准备连夜返回。
坐上开往火车站的106路公交车,我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感觉到熟悉和心安。傍晚,这个城市很堵,所有车辆都如同蜗牛般在道路上爬行。
我看到车窗外,有一个小伙子,二十浪荡岁,走在大街上,却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在看路。他和106路公交车一块到站。车门打开,然后,他上车刷卡,往后边走。他走到我对面停下,坐在了空位上。
他看着车窗外,不一会儿,他扭回头,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上下眼皮还未接触,就将一颗泪珠挤出了眼眶。那泪珠顺着眼角,从耳侧滑进他那浓密的黑发里。
他在哭。
第一次落泪总是难以发现的,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就会轻易许多。
泪珠,悄无声息、接二连三地滑落。
路灯亮了。小伙子或许觉得即将降临的夜幕能够给他提供足够的掩护,他挺起僵硬的脖子,睁开眼睛,平视着前方。
泪水迅速盈满眼眶,然后沿着鼻翼的曲线滑落,偶有几颗钻入嘴巴,少数挂在了下巴上,剩下的全部滴在了衣服上。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起握拳的右手,半伸出食指,故作潇洒地沿着下巴的弧线刮了一圈,将那挂着的水珠洒脱地勾掉。
可是,眼泪如同雨珠般不停地从上方落下。他又刮了一遍,然后扭头看向车窗外,将半个后脑勺留给我。
106路公交车好不容易爬到了下一站,大学城,他连忙起身下车。我凑近车窗,看着他流着泪走进校门。
校门口处,有三个穿着牛仔短裤的姑娘手挽着手并排走了出来,三条白花花的大长腿齐整整地迈出。不知是其中哪一个说了一句俏皮话,她们毫不矜持地大声欢笑着。
在这座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晚,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叹息,人们的情绪肆意地流淌着。所以,这并不是一座拥堵的城市。
想到即将返回的那个小城市,我又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一个人,一座城,却拥堵成狗,寸步难行。
“如果我真的对云说话,你千万不要见怪,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梭罗曾这样感慨道。
梭罗的这一句感慨,于高帅来说,太过绝对。从朋友圈中晒出的照片可以看到新婚夫妇在蜜月里的幸福。大大的墨镜遮不住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的笑眼。高帅故作一副木讷的表情站在嘴角上扬的妻子身后,他的面无表情暴露出的是一种轻快。
但是这句感慨于我来说,那就太过露骨。是啊,再一次走在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连寂寞和孤独都来得不痛快!
天色昏沉,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满腹的负面情绪,整个人却平静极了。夕阳映得挂在天际的云满是橙红,绚丽但不浓烈。
我无声地诉说,那云朵静静地聆听着。
傍晚,我从江边走过。西去的斜阳,像她那又大又亮的圆圆眼睛,让我不敢直视。澹澹的云朵被余晖一映,愈发显得缥缈。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梧桐叶飒飒作响,但这声响驱逐不散心底的沉寂。
汩汩的流水声带人进入难以言明的寂静之中,这寂静充满了灵动。像是耳朵浸泡在水中一般,所有的声音又都增加了一份质感,也增加了一份遥远。一阵阵遥远的声音借着流水在你耳朵里传播,遥远而又不可理解的接近。
走着走着,我在路上看到一条被车碾死的蛇。它的躯体已经失去了所有水分,但是并没有因此而皱缩起来。褐黄相间的皮囊被滚动的车轮碾压得又平又直,像破旧却干净的枯布被主人随意丢弃在路面上一样。
死亡像布一样吗?
我继续向前走着。
一桥附近的那一家良品铺子小店已经歇业了。卷闸门上贴了一张A4纸,写着两个加粗倾斜的黑体字:转让。纸的右下角留下了手机号码。
店面仍在,只是,一个多月以前的那个姑娘又在哪里呢?
“今日特价:竹叶菜、红薯尖儿、小白菜、上海青五毛一斤,海南香蕉一块三毛八一斤,金桔四块五一斤······”
隔壁的小超市门口,有个穿着红色马甲工装的姑娘一边喊着,一边向过往的路人发着传单。
她手拿一张传单递向我。我看着她圆到几乎没有眼角的小眼睛,双手竖在胸前左右摆了摆。她嘴角一扬,像是笑了笑,将传单收了回去,走向下一个路人。
是她,不过她并没有认出我来。
我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那不够清脆又谈不上圆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今日特价:竹叶菜、红薯尖儿······”
夜幕已然悄悄降临,我走到了前进路中段,道路东侧的那一排门面打开卷闸门,开始了营业。走到下一个左转的路口,我左转,继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