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不仅裹着冬阳平和的温暖，还夹带了一丝夏阳冲动的燥意。春风和煦之下暗藏着冬风凛冽的余威，稍稍中和了那燥意。小孩子蹦蹦跳跳、跑跑闹闹，不一会儿就满身大汗。受着春风一吹，最是容易感冒发烧的。
这不，周一早上小面入园，中午老师就通知张细芹：小面发烧了。
傍晚，我下班回家，张细芹才告诉我这件事。她说，已经带着小面去了诊所，看了医生，现在烧已经退了。
小面在旁边乖巧地点着头。我没有再说什么，放下手提包，走进小书房，准备写点什么时，小面从后跟了进来，悄悄跟我说：“叔叔，我想吃豆豆。”
“什么豆豆？跟叔叔说清楚。”我蹲下来，看着他的小脸说。
“小面的豆豆，黄色的，圆圆的。”他用大拇指掐着食指露出一截儿白嫩指肚说。
“哦，是黄豆呀。叔叔明白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继续说道：“现在叔叔答应你了。不过呢，要想吃到豆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他问。
“咱家一共三个人，叔叔已经答应你了，还有谁没有答应你呢？”我诱导着他说。
“妈妈。”
“对，如果妈妈也答应你，你就能吃到小面的豆豆啦。”
“妈妈会答应吗？”
“你对她说了吗？”
“还没有。”
“你应该先告诉她，现在她还不知道呢，她怎么会答应你，是不是？”
“嗯，那我去告诉妈妈。”他文静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我站起身来，蹲得太久，站得又猛，一阵眩晕袭来。我不由地坐在了椅子上，左手拇指用力抠着书桌边沿，看着小面快步走出小书房，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孩子，有要求一定要大声说出来！
向自己，向他人，向生活，勇敢地大声说出来，行动起来！这样才有可能被满足。
没过多久，张细芹拉着小面的右手，走进小书房，开口说道：“小面想吃豆豆，我出去买黄豆。今晚吃面，怎么样？”
“好。”我对着正做着渴求表情的小面眨眨眼睛，欣然答道。
“那你先看着他一会儿，不能再让他跟我出去吹风了。”
“嗯，去吧！来，小面，跟叔叔一起。”
小面乖巧地走了过来。我把他抱起，放在我膝上。他往我怀里歪了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后，仰着小脑袋，对张细芹说：“妈妈，快去吧。”
张细芹“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小面窝在我怀里，抬起头，用他那双大眼睛望着我，兴奋地说：“叔叔，我可以吃豆豆了。”
“嗯。你是做了什么，你才能吃豆豆？”
“我告诉了叔叔，然后又告诉了妈妈，我想吃豆豆，然后我就可以吃豆豆了。”他扁了扁小嘴，继续说道，“我还给妈妈说了，我要多吃一些！”
我心下愕然，突然想到，现在就要多吃一些，那他下次可能就会要求吃很多很多。
人果然是一种奇特的高级动物，年龄再小的孩子都是。
生活绝不会满足我们过分的要求，过分的要求只会让我们痛苦不堪，我又该如何教他学会克制呢？
大概是晚上八点才吃上饭。她六点钟买回黄豆，泡二十分钟，煮熟后又和卤肉煨了一个多小时。其间做好了卤汤，烧开了水，将面条在开水里焯了四五分钟，抄到碗里，浇上卤汤，又在上面铺了两勺黄豆。
我和小面眼巴巴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极其迅速地做好两碗。端上餐桌后，她点头示意我和小面快点吃饭。
小面欢呼着爬上椅子，先用自己的小勺子舀了三颗黄豆，放入嘴中，细细地嚼了起来。我用筷子夹了一颗，放入嘴里，嚼了一下，发现豆子煨得很烂，吃起来又绵又沙，咸香之外还带有一股特有的清甜。
小面吃得很开心，拿着勺子的左手不停地挥动着，虽然每次送到嘴里的黄豆只有那么一两粒。
“看看我们的小左撇子多忙啊！”我打趣道。
他咯咯笑了两声，左手抖了一下，从勺子里掉出了一粒黄豆。那黄豆落在餐桌上跳了一下，滚到了张细芹右手边。
张细芹眼睛一瞪，严肃地说道：“不准笑！好好吃饭。”说着，她右手大拇指一下摁扁了那粒黄豆。
圆圆的豆粒变成了扁扁的豆泥，她又用指甲把它划成一溜一溜的，然后再捏成一团。
摁扁，划开，捏起，她不断地动着手指，双眼无神地看着小面黑亮的短发。
我看着她食指下的豆泥，咽下嘴里嚼碎的面条，对她说：“你多少吃点。”
“我等会儿再吃。”她轻声回答，手下并没有停止动作。看着小面同样停不下来的左手，她又温柔地说，“小面，吃慢一点。”
小面含着嘴里的面，模糊不清地说：“嗯嗯，我想再吃一碗。”说完，看着张细芹的脸色，他轻轻地往前推了推自己的小碗。
“好，先把碗里的吃完再盛。”张细芹点点头。
小面夸张地用筷子扒拉了两下，又凑着了一口卤汤咽下了嘴里的面，再次双手一推，大声喊道：“老板儿，再来一碗。”
喊完他扭头看着我哈哈大笑。
张细芹眼神一黯，起身又给他往小碗里夹了两筷子面条，浇了一勺子卤汤，舀了半勺子黄豆粒铺在面上。在她刚转身准备端过来时，已经停下大笑认真等待着时机的小面又开口喊道：“多加点黄豆，老板儿。”
张细芹身形一顿，又回身加了半勺子黄豆，这才端了过来，把碗放在小面桌前。
“妈妈，我学得是不是很像？”小面得意地说，说着他看了一眼张细芹，又低头看着刚刚放在桌上的面碗，迫不及待地动起了筷子。
“很像。”张细芹艰难地从喉咙眼儿里吐出两个字，然后坐回原位，看着小面吃面，右手的两根手指仍继续蹂躏着那团豆泥。
“小面睡着了？”我看着张细芹重新回到餐桌前，轻声问道。
“嗯。”她一边回答一边坐了下来。
“刚吃完晚饭就睡，对消化不太好。”我有点埋怨地说。
“嗯。以后再注意这儿吧。”她应答着。
我打断她毫无诚意的检讨：“你多少吃点，多大人了，不吃晚饭怎么能行！”
“嗯。”她起身拿起筷子饭碗，又浇了一碗面。同样是在转身之际，她犹犹豫豫地又加了一筷头儿盐。
我急忙说：“咸淡刚刚好呀，又加盐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端着饭碗走过来，坐下吃了两口面后，轻轻对我说：
“你知道小面刚才在学谁吗？”
“谁？”我配合地问着，鬼都知道她有心事。
“当然是我啊，嗤！”她用鼻孔笑着，好像是在嘲笑我用脚趾头想问题一样。
她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细细嚼后咽下，又夹起一粒黄豆，送进嘴里，闭着唇，下巴蠕动两下，开口说道：
“豆粒很沙很绵，用舌头将它顶到上颚摁扁，然后再用舌尖刮下。”她顿了顿，像美食评论家一样平稳地说道，“很爽。”
我诧异的看着她，确认最后两个字没有听错后，喝了一口汤，送下嘴里嚼碎的面条，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那还是我怀孕的时候，住处附近新开了一家面馆，黑漆漆的招牌上刻着四个红字‘重庆小面’。面的种类有很多，我只吃其中一种，豌杂面，一天两顿都吃它。
那时候豌杂面是两块钱一碗。就这样我存住了点儿钱，是啊，孩子快要出生啦。每次夜里做梦都是梦到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惊醒过来。
那时候的小家伙比起现在还要乖，还要善解人意，他一直在我肚子里呆了快十一个月。他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怎么漂亮，还是多留给妈妈一些准备时间吧。
我当时从事的是自由连锁，这个行业，就是传销啦。现在还有许多人在做这个，当时整个行业才刚刚开始，万事开头难，现在行情可能还算可以吧。扯远啦，嘿嘿。”
她笑了一下，又夹起一粒黄豆，送进嘴里，闭着唇，下巴蠕动两下，继续说道：
“豆粒很沙很绵，除了稀饭外，这是小面断奶的另一种辅食。那时候我想，到了小面不再需要我把豆粒嚼成豆泥喂他的时候，我要拼命地工作。
当时定下的大目标有很多，现在只记得其中两条：一，升级，受到老总当面表彰；二，出国交流学习工作经验。这是我在工作笔记里写过很多次的。”
她笑了，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扶着碗，大拇指来回摩擦着碗沿儿。
“哦，对了，你知道小面名字怎么来的嘛？”她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恍然说道：
“孩子出生一天，我就出院了，准备回去自己坐月子。只躺了三天半，第五天早上醒来，我给自己打气说。今天一定要出去来回跑业务，不能再躺了，再躺下去事业就荒废了。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去那家面馆买了一碗豌杂面带了回来。
吃面的时候，想着以后工作级别做到老总，给同事和下属们讲课的时候就可以说此时如何如何来鼓励他们。想到兴奋处，觉得把孩子叫作小面，给大家带来的鼓励效果会更好。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小面，小面，现在喊起来听着也挺好听的。”
她又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勉强咽下后，“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所幸她哭了四五声便停了，怕吵醒睡着的孩子，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流。抽噎了两下，她极其委屈地说道：“面太咸了。”
是啊，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那一筷头儿盐早已经化在汤里，浸进面里了。
“小面从小就很能吃。从两三粒黄豆到七八粒，再到全部。到他能把全部黄豆吃完的时候，我每次弯着腰透过端面的小窗口看到里边的师傅舀完黄豆后，就急忙开口说，师傅多加点黄豆。
不能提前说，提前说，他只是嘴上答应多加，可实际上那一勺并未多加。必须是等他舀一勺放进碗里后端面转身准备送到窗口的时候说，这样才能比正常的分量多**粒黄豆。
再后来，到了小面已经能吃下小半碗面时，我一门心思拼命地发展下家，但是每个月的钱也是刚刚够。半碗面实在是不够让我撑住一晌儿了，我就凑着半碗面和汤再吃两个馒头。
那时候馒头是五毛钱两个。只有在中午加餐。有时候小面见着新鲜，也会闹着吃上一两口蘸了面汤的馒头。
有一次，我抱着小面凑到窗口前，对正在拿着漏勺控水的师傅说，来一碗豌杂面，他迅速地浇了卤汁舀了黄豆，转身准备端过来，我正要准备开口说多加点黄豆时，他又突然转回身去多加了一筷头儿盐。再端过来时，我急忙说，多加点黄豆。他又舀了满满一勺，铺在面上。
我一手端着面走向座位，放好面碗坐下后，拿下小面抱在怀里的馒头，掰了一口放进嘴里，这才模模糊糊意识到，他应该是看到了这两个馒头，才多加了一筷头儿盐吧。”
她用手里的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面，抿了一口卤汤，咂咂嘴说：
“那时候哪会觉得咸呢？不过，那一筷头儿盐让我尝到了各种难以言说的味道。这让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豌杂面已经从两块钱涨到了两块五，三块，又紧接着涨到了四块五。
2015年6月，小面第三个生日，我花了十二块钱给他买了个奶油蛋糕。虽然还没有我巴掌大，但和现在的比起来，我也不觉得那有多小。
当时，小面高兴极了，吃了一半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盖好盒子，然后来回小跑着帮我收拾行李。收拾好的衣服夹在被子里，用床单裹成了一个大包。
那一夜我半靠着这个大包裹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想着天明以后去哪里。我带着他来到了阳城。在这里，我卖过小吃，卖过蔬菜，能卖的都卖过。”
说到这里，她嗤嗤地笑了两声，又顿了顿，想了一下，继续说道：
“只是在他第四个生日的那天，那样的奶油蛋糕也没有了。那一整天，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的期待。是的，我看出来了他的期待。不过，我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天就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一天，我时不时刻意地用往日里经常的动作来暗示着他，也这样暗示着自己。
再后来的时候我有了点积蓄，有想过给他补上，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就打消了念头，因为手里那点钱还远远不够他幼儿园的费用。他四岁多了，该上幼儿园了。咳咳。”
她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叹了一口气说：
“去年十一，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说白日里还挺清闲的，不耽误照顾孩子。等晚上把孩子哄睡了，再去店里上班。没错，就是你想到的那种工作。
那时候我想，再过些日子，就是他的第五个生日了，攒些钱后就可以把他送进幼儿园了，也能给他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奶油蛋糕了。干了有三个月吧，挣得钱并没有想象中的多。
那一段时间我经常会想到小面在幼儿园里被新认识的小伙伴们问起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情景。到时候，他该怎么回答呢？现在，我又该如何教他怎么回答呢？
趁着将要过年，大家都要准备年货，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菜市场。这是我在阳城最熟悉的地方。带着他，重新买回来那辆已经卖出去的三轮车，我又重新卖起了青菜。”
说完，她低下头，用筷子挑了挑面，说：“面凉了，不吃了。我去收拾一下，你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