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元初在找什么?实则是她觉得文宣公孔哲给人害了。
年近四旬却无有子嗣,膝下只余二女,元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正常。要叫大多数人来看,文宣公虽然子嗣艰难,但并非有什么问题,因为孔哲不是不能生,只是生的都是闺女,虽然中间也失过孩儿,可在小儿夭折极高的当下,最多也只能叹一声命中无子罢了。
可孔元初是什么人,她自后世来,曾经到处漫游,凭着一身好身手,犄角旮旯的也没少去,荤的素的,阴的狠的,见过的知道的可比别人只多不少,现实当中对付人的手段各种花样,远比书中史册上记载的更光怪陆离。正是这种貌似的正常,才更引起了她的怀疑。
元初之母鲁国夫人,出身故齐国姜氏,据说是姜太公后裔。虽然世家早已没落,但其父这一脉如今却繁荣兴旺,姜夫人之父又是个有能耐的,宣绍年间进士出身,当年累官至银青光禄大夫、吏部侍郎,由此姜夫人得以嫁进孔家,成为世子夫人。
当时孔哲因为接连为祖母、叔父守孝,耽误了亲事,二十二岁上才成亲,娶了十七岁的姜夫人。成亲不久,姜夫人就有了身孕,可惜不到三个月就没了,据说是不小心动了胎气。打那以后,姜夫人伤了身子要好生将养几年,后来又赶上老文宣公故去要守孝,以致子嗣艰难。
这十年间为求子嗣,孔哲夫妇二人想尽了办法。孔哲并不好女色,无奈之下纳了姜夫人的陪嫁婢女薛氏为妾,薛氏好不容易有孕,却最终也未能保住。孔哲之母鲁国太夫人便做主,以下一代文宣公出身不能太低为由,纳了良家子周氏为妾,却亦是没有动静。
却不想忽一日,二十八岁“高龄”的鲁国夫人诊出了喜脉,文宣公大喜,着令府中各种用心谨慎,一朝分娩才得了孔元初。隔一年侍妾周氏亦有孕,生下一女孔元开。孔哲给二女取名“初”、“开”,取“一元复始,四序初开”之意,希望自此后能子嗣昌盛。愿望虽好,只可惜从那之后,孔哲这一房,就再没有添丁进口过。
元初旁敲侧击细细查访,很快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其一,文宣公的妻妾们非是不能生,但是生出来的都是女孩。
其二,先后流掉了两个孩子,原因不详。
其三,鲁国夫人和周氏,都是随文宣公在外的时候有孕的。鲁国夫人是随孔哲进京朝见时得了喜讯,而周氏,则是文宣公通判兖州的时候,曾经随侍过一段时间,从而有了身孕。
元初觉得自己隐约看到了真相。
首先,要说这里面没有别人的算计,元初一百个不相信。莫名流掉的孩子,生下来的女孩,绝对不是巧合。
其次,幕后之人针对的并不是女眷,让一个女人没有子嗣不难,可让文宣公的女人都着了道却并不容易,内眷常请脉息不说,针对多个人,总是容易留下痕迹,暴漏的几率很大。
再次,夫人侍妾离了文宣公府,都诞下孩儿来,就凭此,女眷们被算计的可能大可以排除。
答案呼之欲出,不出所料要着落在文宣公孔哲的身上。
目标既不在后宅,那算计便也进不了内院。孔哲作为文宣公,必须是个守礼的人,纳妾本是为了子嗣,并不常往侍妾处去,除非宴客和出行,膳食大多都在夫人和太夫人处。且不说太夫人,只夫妻二人同案而食,鲁国夫人身体无恙,由是元初首先排除了吃食。
元初明察暗访,快速排除了其他可能后,稍做思量,便把重点放在了内书房。孔哲每天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内书房,有时也在书房起居。元初借口读书,实则是想寻找蛛丝马迹。
本来孔元初对这件事无感,毕竟她一开始并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借尸还魂罢了,也不存在对不住谁。可慢慢的,文宣公夫妇对这个女儿的疼爱让她动容,不仅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嘘寒问暖更是常事,时不时让元初想到自己分隔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亲人。
元初前世家人和睦,她又有个真性情还护短的师父,从而养成了一副疏朗的性子,爱憎分明,万事随心,平时什么都不上心,可但凡入了她的眼合了她的心,她那护短和睚眦必报的性子比她师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出了落水那事,孔哲的震怒之下,虽然到底没查出什么来,还是处置了跟元初相关的所有人。后来挑上来伺候元初的人,都是孔哲亲自把关,孔哲还特意在投靠来的客户中,寻了因伤从边军中退下来的军士的女儿桃夭来,以客女的身份跟随元初,找人教她拳脚功夫,就是为了防止再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姜夫人就更不用说,在元初完全恢复以前,是没日没夜的守着她,亲自端水喂药。从她来到这里到现在,好吃好喝好玩的,全都紧着元初。虽然这些疼爱都是对他们自己的女儿,可生受的毕竟是换了壳子的元初。人心都是肉长的,孔元初慢慢的也就接受了这对父母,虽然不能替代她前世的双亲,但面对同样疼孩子的父母,她自然而然的迸发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感触。
为了回报孔哲夫妇的疼爱,不让这一房没落了去,元初才要查下去,就当是自己到这里来后,第一次尽尽人事,发挥下作用。
孔元初仗着以前走南闯北阅历丰富,自诩龌龊阴暗也见过不少。虽然武力值要从头练起,但她毕竟不是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身手如今再不济也不是一般人能近身的,再加上烂熟于胸的丰厚史料和智计谋算,她觉得自己要查明真相并不难。
谁知道元初几次在书房内找寻蛛丝马迹,却总无收获。
理论和实践的落差,让孔元初不觉有些焦躁。
元初并不精通医道,只是当初在终南山跟着师父学过几个草头方,又从开武馆的大师兄那里学了点歪门邪道,治个头疼脑热还行,摆弄个麻药蒙汗药也可,但其他的就一窍不通了。本以为这次跟萧姊姊讨教了一番,胸有成竹,总会有所发现,却不料依旧是纸上谈兵。
她把书房中能做手脚的东西,比如香、茶,墨,卷轴,书籍,对香和墨,更是按照萧姊姊交代的方法,认真验看了几遍——因为香最容易做手脚,至于墨,她以前在徽州游荡过不少日子,知道有药墨存世。但终究无甚发现。甚至连孔哲宴息的床榻元初都细细搜寻过,却跟前几次一样,都没什么问题。
元初又细想了一遍,就萧家姊姊提点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疏漏,确实没有发现疑点,难道真是自己想错了?
正心烦意乱,忽听外头有人低声说话,少顷,就听卷耳扬声到:“小娘子,是前院的北山,来与柏舟询问书房的一宗用度,见小娘子在此,已然告罪去了。”
柏舟是阿爹书房里侍候笔墨的小厮,北山元初只知道隐约有这么个人罢了。
孔元初只觉得烦躁愈甚,额头乱跳。
元初看起来性子疏朗散淡,其实却天生是个暴躁性子,就因为这,再加上上辈子幼时身体不好,才被送到终南山师父处修身养性。虽然颇见成效,平时俨然一副风轻云淡波澜不兴的样子,实则本性难移,遇上紧要的事,脾气上来了,压都压不住。
觉察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元初唤了卷耳添盏茶来,顺手拿了书案上的砚台和墨,研了墨打算写写《道德经》静静心。
卷耳撤了残盏,换上热茶,悄然退下。
茶香氤氲,这是元初自己配置的药草茶,常饮可以轻身健体,她打小儿饮惯了的。
深吸了一口气,元初笔走龙蛇,端是潇洒奔逸,超然独立。当年元初的这一手书法,可是引来诸多赞誉的。元初突然惊觉自己烦躁之下没有掩饰,用了以前的功底。停顿间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一杯热茶全倾倒在新鲜的墨迹上。
一缕若有若无的奇怪香气飘散开来。
这缕香气很微弱,若不是元初自幼练就的五感甚是灵敏,可能就忽略过去了。元初微微闭目,凝神细细体会,这香气很是怪异,非但不令人愉悦,相反却让人心生不喜。
元初若有所思的看着砚台中的墨,只听卷耳在外面问道:“小娘子?”元初吩咐到:“无事,拿热茶来。”卷耳端了热茶进来,就见小娘子已经收了案上打湿的字纸。“放下吧,且去外面候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
卷耳一退下,元初便把壶中的热茶倒了些在砚台里,拿了墨锭细细研磨,不一会儿那缕香气又似有还无的出现了,闻的时间稍稍一长,元初便觉得微微的恶心,忙屏了气息,心下了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刚才她也照着萧姊姊说的方法,细细查看了存放的墨锭,并无不妥,就跟普通的墨锭一样,却不知隐藏着如此玄机。
元初突然就想到了当年她到处游荡,曾在一地碰到有个老人用药墨给伤者止血的事。当时那药墨混在好几个墨锭中不能辨识,老人便拿了墨依次在火上烤,其中一块表面泛起了隐约一层白霜的,就是那块止血的药墨。
当时老人说了一句,制这墨的是个能人,虽是药墨,但混在普通的墨里根本分辨不出来,只有火烤才能现真身。
只是时光有些久远了,又隔了时空,如果不是如今的发现,恐怕元初还想不起来。想必是隐于墨中的害人玩意儿,跟药草冲就的热茶发生了某种反应,才现了原形。
孔哲除了收藏几块古墨把玩,平时所用之墨都是上等的松烟墨,就他的身份来说,并不出奇,也是多年用惯了的,并不曾更换过别个。谁知道会被人做了手脚。
文宣公府虽不能说关防重重,但这前衙后府,官差卫队是少不了的。而阿爹的书房,更是重中之重,这种情况下还能把手伸到书房,必定不是什么善茬,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成的。
想不到孔府如今的局面,比元初一开始料想的还要复杂,对阿爹也更为不利。
元初并不声张,袖了一块墨在手里,看看日上中天,就让卷耳唤了柏舟来收拾书房,带了自己的人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