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着一段距离，孔元初还是感受到了少年犹如实质的目光，凛冽而疑惑。元初心下一沉，糟了！让人发现了，少年好灵敏的耳目。要是让人知道年幼的圣人嫡女身负武功出手伤人，那就麻烦了。
孔元初稍稍侧了侧身，食指竖于唇前，对少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少年一顿，然后略略点头，那意思，不会提起这茬。元初长出了口气，几个起落，飞身离开。
孔元初回到碧霞祠，便有桃夭在配殿中招手，元初闪身进配殿，桃夭低声回道：“刚刚凌掌书问起，奴只说娘子累了，又有些惊吓，故在此处参拜静心。许是掌书急着安排人手，故并未深究。”元初点头，回身与桃夭蒹葭才出了配殿，就见凌寒带了人往外走。
见了元初，凌寒匆忙留下一句话，“十一莫惊，现已安排好护卫之人，十一且去同夫人一处，愚兄去去就来。”
元初知道凌寒很快便会回来，就往姜夫人所在的精舍而去。
元初正与阿娘闲话，就听凌寒在外面禀道：“师娘，现有尚药奉御、翰林紫金医官萧安来九仙山进香，听闻师娘在此，特遣孙女萧大娘子拜见师娘。”
姜夫人道快请，元初就见刚才所见的娘子进来行礼，已经重新挽了发，换了衣裙，鹅蛋脸上一双杏眼还有点惊魂未定，却努力对着姜夫人和孔元初露出笑脸来。
孔元初正回忆到与萧素问初初相识，就听有人回话：“萧府到了。”随之马车渐渐停下。
萧府坐落在城东，尚药奉御萧安，祖籍本是泗水县金庄镇，于萧安祖翁一代，举家迁来曲阜城中，这坐府邸本是萧家老宅，后安照萧安正五品下的官秩重新修葺过，飞檐遮盖着两扇黑漆大门。萧安致仕还乡，就回了老宅居住。
元初不觉心中感慨，当时也未想到，自己与萧姊姊这般投契，几个月下来成了忘年交，否则也不敢把自家私密之事来请教她。虽然看上去萧素问二八年华，年长了她八岁，实则她内里却比萧素问大了八岁，现在自己真正是老黄瓜刷绿漆了。
正思量间，便有萧素问带着侍女白芷和黄芪在二门处接着。元初忙笑道：“怎好劳姊姊高接远迎，岂不是十一的罪过。”
萧素问上前携了元初的手：“说得是什么话，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两人说笑间进了萧素问的闺房。
侍女上了茶来，萧素问就让卷耳和桃夭同了白芷黄芪去廊下吃茶，遣了众人出去，房中只剩下她与元初二人，便问道：“可是有眉目了？”
元初会意：“听了姐姐的教导，这阵子仔细查找，倒是发现一处不妥，不过十一可看不出缘由，这不又来麻烦姊姊你了。”元初低声把墨锭的蹊跷跟萧素问一五一十的说了，又把墨锭拿出来给萧素问看，“十一就全指望姊姊了。”
萧素问在砚台里注了热茶，把墨锭研磨成墨，并不曾发现元初所说的怪异香气。元初也奇怪，昨日明明有那种让人发呕的香气的，不觉有些着急。
萧素问忙道：“十一稍安勿躁，可是与昨日有不同之处？”
元初仔细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对萧素问说：“姊姊处可还有我配的药茶？昨天碰到的是泡药茶的热水，许是与此有关。”
萧素问忙唤了白芷重新泡了茶来，对元初道：“幸而还有点。”
果然，换了茶之后，再磨墨就有似有似无的难耐香气飘出。
萧素问蹙了蹙眉，从远近不同的角度仔细嗅了嗅，又把砚台端到阳光下仔细查看，回头对孔元初道：“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是何物，我还需要用别的药来验证。不过你放心，即便我查不出来，还有祖父，必然寻个方法出来与你。”
元初叹一声：“不知道是何等无耻之徒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来害人，真真是气煞人。”
萧素问也感叹：“高门大户，官场朝廷，哪里都有争斗，就少不了这些见不得人之处。否则我祖父也不至于得罪了贵人，恰巧祖父因痹症废了一臂，才得以与官家告老还乡，原以为到了家乡再与京师无有瓜葛，谁知道刚到家几天就被人追杀至此。要不是一路上跟着易小郎的舅舅袁将军，袁将军又让易小郎相送到曲阜，说不定路上就遭了不测。”
元初岁不清楚萧安得罪了什么人，但他一个侍奉官家的御医，不得已以左臂患了痹症辞官，被逼迫至此，想来对方来头甚大，左不过就是因为宫斗之类的事。
元初安慰素问：“姊姊往前看吧，以后都是安稳日子了。那天我师兄也说过，那对头对奉御一击不中，又惊动了文宣公府，凭他什么贵人，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奉御毕竟是侍候官家左右的，他们必是不敢惊动了官家的，想是再不敢在曲阜地面上做出什么来。”
说着孔元初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此事就有劳奉御和姊姊了。”
萧素问侧身避过，“十一切莫多礼，文宣公府对我们祖孙有救命之恩，我合该回报一二。”说着把那墨小心放好。
元初回道：“姊姊说哪里话，相救奉御与姐姐的，前有易小郎，后有我师兄与众衙差，我们家有什么功劳。”
素问笑道：“难道凌掌书众衙差不是你家的？打听我不知道曲阜县也是你们家世袭呢。”
元初却不觉想到了那个武功不弱的少年，当时在碧霞祠他来与凌寒道谢，元初又远远的见了他一面，后来听师兄说那是平远侯的嫡子易煊，在家中行二，不过师兄以前在京师却没有见过他，据说是易煊自幼多随舅家在外任上，倒是学得一身好武艺。
如此想着，口中却道：“曲阜境内，保境安民，那本是他们的差事，姊姊大可不必总是念念于心，倒是让十一惭愧。倒是易小郎，一路护送，又受了伤，虽说是奉他舅父之命，但如此年少的一个小郎君，不负所托拼尽全力，也忒不容易，如有机会，姊姊倒可报答一二。”
萧素问点头：“那是自然，只是我祖孙力薄，有无机会还未可知。”又叹了口气：“易小郎说来其实也可怜，其父宠爱妾室，以至父母析产别居，这在京师也不算是秘辛，连我都多少知道一些，只可惜了易小郎，”
萧素问见元初提起易煊，便顺着说了下去，转移转移元初的注意力，省得元初总惦记着墨锭的事，虚耗精神，这么个小人儿，操这样的心，劳神劳力，可怜见的，除了自己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那易小郎的阿娘袁夫人，本是先平远侯定与现任平远侯的原配嫡妻，哪知袁夫人尚为新妇，平远侯就先有了庶子，袁夫人出身将门，是个烈性子，岂能容得如此欺瞒，要不是发觉有了易小郎，和离都是有的。即便没有和离，最终还是落得个夫妻反目析产别居了事。”萧素问着意引着元初说些她听过的京师的逸闻，倒教元初觉得古人也这么八卦，果然八卦无处不在。
孔元初拜托了萧素问破解墨锭疑团，自去还家不提。单说萧素问，她当时闻到墨锭发出的香气的时候，脑子里隐约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未能抓住。元初走后两天之内，她反复检视，有翻阅了许多的医书典籍，依旧没有收获。
萧素问一向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她父母早丧，祖父出神入化的一身岐黄之术悉皆传授给了她兄妹二人，她自幼就扮作药童跟随祖父行医，豪门后宫以医药害人的龌龊她也见了不少。自三年前长兄外出游学，祖父作了奉御专司官家的医药，她也大了，才渐渐在祖父出诊的时候不再随侍左右。但在京师也有一二名声透露出去，少不了有相熟的贵妇私下里请了她去看诊，由是于岐黄之上更为精进。
可这次却难住了她。
这一天，素问正在药庐内煎了不同药与墨汁兑在一起查验，忽听黄芪回话，说是祖父新得了兄长萧岐的书信，其中有专给素问的，特意使人送了来。
兄长在信中报了平安，又言道知晓了家中变故，本来打算归家的，可终究是领了祖父之命，继续行万里路以历练医术，祖父跟前尽孝就拜托给素问，要素问多多担待。素问知道祖父放兄长在外，有防万一的之意，虽早有计较，但还是未免心中酸涩。
萧岐信中又道新得了几个方子，又有几味新奇的药草，一并随信送与祖父与素问切磋。几味新奇的药草……萧素问心中犹如打开了天窗，豁然开朗，一开始没有抓住的念头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前年春末，兄长也是随信送来一味药草，说是他游历百越之地，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寨子里得的，当地人叫它做“凰尾”，药效奇特，男子常服之则能增长精神，然药有偏性，久服则会绝了子嗣，即便偶有生子者，也只得女胎。又言道此药药味辛窜，磨成粉末后容易挥发，男子久熏于此药效亦同，只是药效要轻的多。凰尾闻起来没有什么气味，他尚不明确凰尾的配伍使用，只偶然发现与伸筋草相合后有一种特殊香味。
寨子里有年长精力不济而又不乏子嗣者，往往服用凰尾，或放在香囊内随身携带，以使精神旺盛。萧岐吃不准此药到底是良是莠，才送回来给祖父参详。
萧安当年很是研究过一番，这也是素问那天才一闻到那个香气时，脑海里有所感触的原因。而孔元初的药茶里，恰恰有一味药就是伸筋草！
几乎已经被萧素问淡忘的这一段，忽然就“哗啦”一下全记了起来！同时记起的还有祖父对“凰尾”的评价：可救危急，然不可久服，久服必为毒，非良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