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哲自松鹤堂给太夫人请安回到正院,早有女使打起帘栊,姜夫人闻声起身相迎,“郎君回来了。”遂命人取了茶来。
孔哲由着夫人解了大衣裳,扭头却见元初坐在罗汉床上,凭几托腮乜呆呆发愣,也不见礼,也不见起身,双眼放空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孔哲不觉失笑,走过去以手敲案几道:“我儿醒来!这是个什么章程,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话虽严厉,却语调温和亲密,满是宠溺。
元初正自焦心萧姊姊那边还没有音信传来,被孔哲一吓,很是吃了一惊,忙忙的起身行礼,口中告罪:“却是儿的不是了,只顾着是在爹娘房里,不免没了拘束,一时间魂游太虚去了,倒是累了阿爹不喜,岂不是儿的罪过,还望阿爹宽恕则个。”
孔哲哈哈大笑,“莫要胡说,自己懒散罢了,混说什么太虚。”姜夫人见父女二人亲密若此,不觉也笑容满面,赶紧安排传来晚膳来。
一时饭毕,孔哲不经意问道:“十一,前几日可是与六娘口角?方才在松鹤堂,你祖母问起,为父胡乱搪塞过去,要是与六娘不投契,远着些就是了,莫要与她争执,你祖母向来宠着六娘,如此倒惹了祖母不喜,何苦来哉。”
元初心中一哂,面上却一副吃惊的样子,“不过女儿家口角几句罢了,怎地却闹到祖母面前?六姊姊也太过分了!”说着拧眉抿唇,气愤不已。
姜夫人忙劝她:“听你阿爹的吧,毕竟长幼有序。”元初勉强点了点头,口中却嘟囔道:“便是我忍让,祖母也不见得多欢喜。”
孔哲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元初一眼,欲言又止。
这一晚,父女二人各有所思不提。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就有萧素问遣了人来想请,说是得了上好的丝线,要教元初打络子,俱是京师时兴的打法。这是俩人事先约好的托词,元初赶忙应了。
药庐之内,元初听萧素问讲明前因后果,不觉紧要银牙暗恨不已。为谋得一个爵位,那些人连这种蹊跷的东西都能寻来。就元初的理解,这东西跟毒品也差不多少了,却比毒品隐蔽,阿爹中招这些年,从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请医问脉也不能察觉,看来不绝了阿爹这一脉是誓不罢休的。至于她自己跟十二娘侥幸得存,用现代医学的观点,估计是得益于x蝌蚪比y蝌蚪活力强的缘故。
萧素问叹到:“这药太蹊跷,已不是我能诊治的了的了,我前日已禀明祖父,你且跟我去见祖父吧。”
正堂之内,孔元初端端正正深施一礼,口称:“孔十一拜见奉御,请奉御施恩,救我父则个,十一定结草衔环以报奉御。”
因着元初与素问相交甚密,萧安对元初并不陌生,还一直奇怪两个人年岁相差甚远,为何却成莫逆之交。
如今看着这垂髫女童礼拜于堂前,始觉这朱门绣户之内多少龌龊,怎不教人早熟?又想到自己皆因宫斗所累,祖孙无所凭仗,仓皇出京,几欲丧命,而元初上有父亲中毒,下无兄弟扶持,小小年纪就要应对这等大事,不觉顿起相怜之意。
忙命素问扶起元初,应承道:“十一娘不必多礼,你跟素问交好,我自当你跟素问一般,再说我祖孙之命也是你师兄救的,说什么恩不恩的,岂不是让老汉我惭愧。况文宣公国之重器,岂容轻忽?我自当尽全力解了这毒。”
元初再次拜谢,便问奉御可有办法?萧安告诉元初,他依然粗略有了思路,但还需斟酌,又道事关重大,需禀明文宣公,再怎么说元初是个小小孩童,又是女眷,有些事无法处置,而且他还需要给文宣公望闻问切,细细诊治。
元初一一应下,只望萧奉御能早日给阿爹解了毒。
回到府中,元初听闻阿爹在书房,就直奔书房而去。
在书房门口,碰到了正打书房出来的凌寒,元初忙问凌寒:“阿爹现在可得清闲?”凌寒笑到:“倒是很少见十一这样着忙,师尊好不容易忙完公务,正自在一会儿,你就来打搅。”
“我可是有正经事”,元初撇了撇嘴,“说不得还得劳烦师兄呢”。
凌寒也没当回事,摆了摆手自去了。
就听书房内孔哲问道:“可是十一?进来吧”。便有孔哲的贴身长随汉广开了门。
孔哲手中握了一卷书,旁边柏舟正在收拾散落的笔墨纸砚。元初一皱眉,倘若此事与柏舟无关的话,那他岂不是遭了鱼池之秧?真是作孽啊。
元初让阿爹遣退了所有人等,方把她所发现的事低声细细说与孔哲,隐了她刻意寻找疏漏不提,只说自己无意在书房中打翻茶盏湿了墨锭,被墨锭的气味熏了感觉不适,去找萧姊姊看诊,却发现了墨锭有问题。如此这般一直说到今天萧奉御答应帮忙,方才问道:“如今阿爹可有什么章程?”说着抬眼去看孔哲。
孔哲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没有言语。
书房中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孔哲才说了一句“为父知道了”,声音有些暗哑。
元初知道孔哲乍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难以承受,总得给他时间消化一下,于是就告辞出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孔哲强压住心头的不适,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其实孔哲是个聪明人,自幼便是世子,就被按照未来的文宣公培养。继任文宣公后,虽然除了曲阜县令的实职外,只短期出守兖州,但孔哲能累官加衔至观文殿大学士、光禄大夫,并非是庸碌之辈。
自己子嗣稀薄,孔哲不是没有想法,能在子嗣上做文章的,肯定是亲近之人才有这个机会。但作为文宣公,他接受的教育从来都是是“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孝悌为先已经是骨子里的东西,他怎么敢去疑心自己的亲人算计他?一旦这种想法冒头,他都下意识的告诫自己想多了,文宣公府怎么会如普通的勋贵一样,为了利益不顾礼义廉耻?
可是现在,十一娘撕开了虚假的表象,把这个伤口血淋淋的摆到了他的面前,孔哲避无可避。
十一娘跟以前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
自从上巳节落水醒来,孔哲就察觉到了十一娘的不同,原本温良恭让、礼仪周全的大家闺秀,变得清冷疏离、我行我素,原以为是因为乍然遭逢大难,受了刺激所致,现在看来,却是因为鬼门关上走一遭,小小人儿也察觉到了危机吧。
想必是那事之后,十一娘就起了意留了心,堂堂文宣公,让人算计了子嗣不说,连女儿都护不住,让她尚在髫龄就如此劳心劳力,真是枉为人父!孔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精光一片。
“来人!”长久的寂静之后,孔哲一声呼喝,书房外廊下侍候的汉广不觉打了激灵。
孔府有前厅、中居和后园之分,乃是典型的前衙后府的结构。前厅为官衙,分大堂、二堂和三堂,是文宣公处理公务的场所。三堂之上,此时却气氛沉闷,被汉广从文书堆里拖来的凌寒,目瞪口呆的听孔哲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只觉得手心微微汗出,心中七上八下。
凌寒本以为自己家那些奇葩烂事已经是龌龊不堪,谁曾想恩师这样清贵显赫的世家,闹出事来更加的骇人听闻。
孔哲叹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可大郎你既入得我门来,算不得外人。此事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如今交付与你,你且替为师把此事查个清楚。”
凌寒连声应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放心便是。”凌寒略一思忖,打量下孔哲的气色,禀道:“恩师还是要以身体为先,先想法子解了毒,其他的才好处置。”
孔哲点头,“已经拜托了萧奉御,想来萧奉御乃国医妙手,总归是有办法的。”
说着又是一叹:“都是我遇事回避,没在这事上较真所致。我原想都是圣裔,谁做文宣公又有什么要紧,却不料人心不足蛇吞象,谁又来顾念我?我自己如何且不说,却教十一娘、十二娘怎么办?我虽心疼十一小小年纪就掺和到这些烂事里,对我来说却是当头棒喝,明白了自己以后要如何行事。”
等孔哲回转中居正房,已然看不出任何不妥,依旧儒雅从容,一派云淡风轻。
房中姜夫人并两个贴身侍女春风、夏雨,正翻箱倒柜收拾东西,见孔哲进来,姜夫人忙迎了他,只着打开的箱笼笑道:“天气渐冷,正在给十一和十二挑选曲屏和帷帐,郎君也来给参谋参谋。”
看着夫人的笑脸,想到两个闺女,孔哲阴郁的心情明朗了不少。说不得亲自帮着夫人选了九嶷黛色和烟江叠嶂的十二牒屏风,并水墨竹子和雪梅图的帷帐,命侍女分别去给两个孩子安置。
到了晚膳时分,孔哲又命人叫了两个女儿到正院来一起用膳。孔哲一天之内心情大起大落,只盼着一家人能都在他眼前。元初见阿爹面上不显,只是看她的目光又慈爱了几分,就知道他不再抗拒,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十二娘孔元开年方七岁,眉清目秀的女童,在父亲和嫡母面前执礼甚恭。姜夫人倒也不苛待庶女,平时十二娘该有的一样不落。作为穿越者,元初虽然天然的不待见妾室这种生物,但对这个庶妹,却没什么意见。
待到来日,孔哲使人传话,命元初随他去拜见端木伯父。等元初下了马车,却发现面前根本不是端木伯父府上,却是粉墙黛瓦,小小一处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