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什么大案,只不过牵扯到今科的解元,两边各有道理,又各有苦楚,为师想找个万全之法,所以一时无法决断。”孔哲皱了皱眉,叹道:“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元初一下子来了兴趣,双目炯炯的看着孔哲,那意思,说说呗。
见闺女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凌寒也望正襟危坐,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孔哲也不隐瞒,就从头说起。
其实说起来这算是桩家务事,最不济宗族里就能解决,只不过事主是新科解元穆清,就变得复杂起来,以至于闹到了公堂上。
按说桂榜题名乃是一件大喜事,怎地却生出烦恼来?原来,这解元穆清身世有些特殊,他本是赘婿,在他们东鲁一带,俗称上门女婿。
穆清原名陈清,他的本家在曲阜城外二十里一个村子里,家里穷,兄弟两个都娶不上媳妇,没奈何只得把身为次子的陈清入赘到城里开绸缎庄的穆家。
穆家家主人称穆员外,家中颇多资材,只养下了一个女儿,既舍不得女儿嫁到别人家受累,又不想把家财便宜了外人,就招赘了女婿来家顶门立户。穆员外挑女婿可是用了心的,这个陈清除了穷,还真挑不出别的不是来。聪明,长得也不错,总之是个出挑的郎君。
可问题是陈清太出挑了些。自从陈清来家之后,穆员外见他喜欢读书,就大力支持,想着要是女婿中了科举,自家也好改换门庭。自己正当壮年,还能支应生意,家里什么事都不用陈清操心,只安心读书便是。
要说陈清也真是个读书的料子,从十七岁到穆家,苦读十五年,今年乡试一举夺魁。本来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却因为陈清要做回归本家闹将起来。
陈清因着赘婿的身份,本来在同窗、同科面前就觉得低人一头,再加上中举后自家父母使劲的撺道,他就起了复归本姓的心思。然而穆员外一家哪里同意,千辛万苦供了个读书人出来,到了却落个人财两空,更要命的是,女婿要是走了,女儿跟两个孙子岂不是也留不住?
这一闹就闹上了县衙,陈清请县尊做主,允他归家孝养父母。陈清觉得县令是文宣公,自然要为读书人说话。而一言不合就被拉上公堂穆员外也火了,反告陈清忘恩负义,毁约背诺,实是为读书人抹黑,双方就扛上了。
元初和凌寒听的面面相觑,都是一皱眉,还能有这种操作?元初想这个什么解元还真是渣,合着别人都是傻瓜就他一个人精呐。而凌寒则是想到了他阿爹昔年高中后,阿娘莫名就一病去了,他阿爹新娶后任由继母磋磨于他,要不是恩师,他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每当新科中榜之时,真不知道要上演多少悲欢离合,又有多少难看的嘴脸。
“那恩师可有决断?”
“尚无。不是为师优柔寡断,而是衙署中争议颇大。虽然背信弃义非君子所为,可师爷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读书人能得一个解元殊为不易,讲几分风骨,不肯与人为赘婿,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也不是要抛妻弃子,只是携妻子归家罢了。再者陈解元打着归家孝养父母的名头,总不能判他孝行有错。”
凌寒摇摇头,还没说什么,就听元初冷笑一声,道“风骨?没饭吃的时候他的风骨呢?难道是穆家逼迫他不成?既得了入赘的好处,又嫌弃赘婿的身份,这人也忒贪心。再说这孝,此人可担不起,他这种正是大不孝!”
“我儿此话怎讲?”他们儒家,立身之本除了“仁义礼智信”之外,也讲究一个“孝”字,历朝历代的君王也用“孝”教化生民,求忠臣于孝子之家也成为人人认可的常理。不管何人何事,只要被安上不孝之名,必然寸步难行。
同样,但凡所言所行被冠上孝的名头,哪怕有于理不合的地方,也会被轻易忽略。
此案就是因为陈解元一则行孝,二则高才,才这般让人踌躇。
“阿爹、师兄请想,这位解元自辞了本宗,改姓更名,就是穆家人了,赘婿犹如新妇,他要孝养的是穆家父母,与陈家何干?难道发达了就只顾本生父母去了?”
“要谁家新妇主母,自己身份提高了就闹着归家奉养父母,弃翁姑于不顾,可还有人觉得情有可原?”
孔哲一想,可不,他们男子都习惯了以自身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却忘了赘婿终究不同,这位解元虽是个郎君,如今却是穆家的郎君,身份认真说起来还不如娶进门的媳妇。入赘的文书不同于一般的婚书,有那么点卖身契的意味,摊上不好的人家,过得奴仆样的也是有的。
凌寒倒是知道孔哲的顾虑,作为天下读书人的领头人,当世的圣人,孔哲对读书人还是很看重的,要不当初也不会援手把他拉出泥潭。
“恩师,虽说律法不外乎人情,可依律而行,到底是最稳妥不过。”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最多叹一句律法如此,无可奈何。
孔哲点点头,道“终究是有些可惜。”
元初斟了两杯茶,分别递与孔哲与凌寒,才道“有什么可惜的,本朝科举沿用前朝的制度,也不限制举子的身份,书上说宋朝曾经有出家的道长中了一科的状元,可见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才华。”
凌寒失笑“这你也知道!恩师,十一真是长进了。
岂止是长进了,而是长进大发了,变化之大孔哲有时都不敢深想。
“总之这事怎么判都有弊端,陈……穆解元和穆家翁婿之义、夫妻之情怕是难剩几分了。要说大郎和十一你们两个还是孩子,不懂这些也正常。”
因着自家最近爆出来的糟心事,孔哲难得感慨了几句。
凌寒面色微红,不赞同道“弟子转年就及冠了,哪里是孩子了。”
孔哲笑到“没成家就不算成人,说起来你的亲事也该张罗起来,这个岁数没成亲的可不多了。回头就让你师母打听打听。”
凌寒面上愈红,眼神也闪烁起来,他知道恩师的意思是让他不要顾虑京中家里,他宦游在外,在恩师跟前,由其做主张罗一门亲事,还是使得的。师徒如父子,没见他阿爹和继母这几年也只冷着他,并没有摆布他的婚事,就是知道文宣公这关过不去。
可是自己的心事,如何跟恩师说呢?怎样做才能不唐突佳人?把整个文宣公府和曲阜县衙公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凌掌书,头一次万分纠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