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林某第一次看见了海棠。
她长相柔美,嘴唇天然艳红,声音说话时带一点沙,唱起来,勾魂摄魄。
比现在珠帘班剩下的“当家旦儿”好多了!
周匝一见她也不行了,立刻道:“我这对手戏得海棠娘子担纲才好啊!”
“呿!”斗珠帘啐他,“无礼!”
海棠现在已经是硃府爱妾了,怎能再抛头露面取悦众人!
“那末,”周匝不死心,“海棠娘子可以先学着,回头给相公唱也是好的。”
海棠脸一红,倒没有拒绝。
在曲调与一些字眼上,她还给周匝做了一些建议。周匝击节叫好,从善如流。
再往后,徐知训那边也听说了这神奇的“半个本子”,邀请周匝他们进徐府去。
“你留下。”临走时,周匝对林某道,“省得断送了小命。”
“徐大公子真有那么凶?”林某苦笑。自己有心理障碍,以至于草菅人命,这种人全部都应该在光牢里永远关起来,不得放出来害人。
林某自己写作品时虽然比较偏爱性格有缺陷的人物,因为比较容易出效果,但一到现实生活中,那种人还是全关起来比较好。
可惜这世界不是照他的想法来运转。
要夺天下的人多了去了,李晋朱梁,几代相持,巴蜀殷富、吴越沃饶,南海骄霸、霸主在数十年间已经成百相替,更毋论遍地蚁凶蜂噪,什么时候才轮到听林某发号施令呢?
林某叹口气。
关门睡觉。
他这一夜无话,也知周匝等人一夜间是回不来的,故连门都没候。
第二天将近午时,才看人回来了,奇怪,神情都极严肃。
“没事儿吧?”林某很担心地问。大家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比亲兄弟还亲。
但大家都脸色沉重地、跟他搭话都顾不上了。地位比较低的小学徒大概是也不知道详情,想说都没办法说,只是拿眼睛瞅瞅他。赛张飞是嫌他烦,瞪他。周匝看了看他。
林某就乖乖地闭嘴、乖乖地帮大家扛杆子、收箱子、关门、落锁。
落了锁之后,周匝对他笑笑:“这几天咱们不出门了。”
“嗯。”林某道。
他看见周匝的笑意明显没到眼睛。
顿了顿,林某又问:“今儿谁跟师父唱的对手?”
他看到箱子里唯有女主的头面没收回来。
也算是心细如尘了。
周匝叹道:“海棠娘子。”
林某一惊,再看向周匝的目光,添了些意味。
周匝摊手:“我们也没料到。到了那里还没扮上呢,人家就带海棠娘子来了,说让她唱这红颜知己。唱完了——”
“怎样?”林某忙问。想着那生来艳红的双唇,不要已经揉成了满地污残,心里就一跳。
周匝侧对着窗坐着。这年代的房子,就是采光不好,纵然天晴,离窗子几尺开外都有点昏蒙蒙的意思,何况今日只是个软弱的春阴,他半边脸还算是映着点光,另半边脸则全在日影里:“阿大,你真没想到,徐大公子听了我们的曲子,哭成什么样呢。”
“……哦。”林某想,徐大公子的心魔,果然很深,徐温在他小时候不知怎么亏待他了。
并不是直接上手打骂踢踹才叫亏待,心灵上的亏空,一样会造成心蚀。
林某受过心理学的专业训练,知道这种病人哭起来,虽然可怜、同时也是很危险的。他知道该怎么把病人稳住,然后尽快脱身向官方力量求救。
然而周匝没有受过这样的专业训练。这种世界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救他们。
虽看周匝现在还是完身而退的样子,林某仍然忍不住担心问:“你当时怎么处置的?”
“我保持镇定,他说的话,我不管听懂听不懂,先点头附和着。”周匝道。
林某点头。那就已经很不错了。
“再之后。”周匝道,“徐大公子忽然起身出去了。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换句话说,海棠下落不明。她唱曲扮妆用的一套衣饰也没还回来。
林某想想,最坏打算,就是徐知训把海棠给那啥啥了。
又或者先啥啥后啥啥了……总之对硃瑾的刺激是差不多的。就看硃瑾是什么反应了。
硃瑾的反应,对林某来说还在情理之中。徐温的反应,才叫耐人寻味。
林某不信徐温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留他在广陵这么多年,把个傀儡皇帝和大将都欺负成了这个样子,徐温会一点风声都不晓得?
要么是以为不会出事,要么就是,有意放纵!
林某目光灼灼。
“你在想什么?”周匝的声音放低了。
“恨奴肋下无双翼。”林某喃喃。
“什么?”周匝对这后世的诗句全然不了。
“我说我真想看看啊!”林某叹气。
硃瑾大将做到如今,定然不蠢,门桥边上找借口的诡诈,虽是林某在幻想中安给他的,想必跟现实也差不了很远。
他始终未曾像李承嗣那样屈服于徐温、始终是徐温彻底称霸一方的绊脚石。
但徐温却始终动不得他。
徐知训对硃瑾的挑衅,是徐温纵容之下的挑衅。一旦硃瑾反击,徐温也就有借口除掉硃瑾了!
然而那一夜,海棠未归,硃府没有动静。三天后,硃瑾将晋国来的流民事宜处理告一段落,回府了,但还是没动静。
林某太过好奇,虽不能变作小鸟儿飞过去看看情况,但是人有两条腿,他还能找上门去。
“你是珠帘班来看我们海棠姨娘的?”门口的婆子看林某很顺眼,盘问得都是眉花眼笑的。林某又抬了抬手里的拜盒,再塞了她一包桂花糕,就准备进门了。
至少现在他确定了,海棠还活着,已经回了硃府!
“——不错,正是,烦劳阿婆通传一声。”旁边却又悠悠的来了一个声音。
林某回头一看:周匝。
他目瞪口呆的被周匝撮进门去了。
“先生,你怎么也来了?”拐过廊角,他低问。
“不然放你一个人羊入虎口么?”周匝道。
“……”
林某发现周匝真爱开玩笑、或者说吓嘘人。海棠所居的小寝,哪有虎口那么夸张!
他拿的那拜盒,原是斗珠帘跟赛家班人情往来时留下的,林某顺了过来。
现在周匝跟着他进来,作一个由小僮拿着礼盒的先生模样,半文都不花,还背着手、腰上插着他唱曲用的箫,走得挺神气的。